请教一下,怎么给私生子当爹?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四
三先生打电话给马金水。马金水散学来时,三先生已经泡好了铁观音,就坐下来喝,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茶味跑了似的。等茶喝淡,三先生开腔说,你师娘到牧河口了。马金水说,师娘了不得。三先生说,我到底是老了,以前是老脑筋,现在更老脑筋,你年轻些,假若你这事临到你头上咋办?
马金水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当爹。三先生等他下文,他又沉吟一会儿说,先生以前说过,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只是一个眼前,儿女也是一个眼前,三代之后,睡在草窝里,名字后人都记不得,一句先人就可以了,无非是过年来上个坟,清明烧几张纸,这几句把人一辈子说尽了。这人活着,有一口气在,总得做点啥,就像点一窝苞谷,苗出了,得薅草,得上肥,得壅土巴,不然,棒子结不好,风一吹倒了,于心不忍。这娃跟苞谷不能比,理也差不多。男人女人睡一起,只是睡,娃是个附带。二台子坡赵木匠家的发娃子,不听话,他妈说晓得你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当初就不该生你。发娃子一蹦多高说,你以为你想生我?你不就是图受活嘛!话糙,理可不糙,也没啥说不得的。娃生了,当爹当娘才是正事。只是先生这宗事,不同往常,要么明当爹,在石门垭这事算是明了,要在牧河关明了才好。要么就是暗当爹,牧河口那边不惊动。当然,这事得要师娘同意,那边赵……赵师娘也同意。光她两个同意还不行,良文最关键,他正在青春期,第一个别提让他改姓,这个得他自愿,咱们提这个,怕他反了。第二个,爹要像神一样的存在,不能聊胜于无。
三先生又问,不管明里还是暗里,这爹咋当才是当?马金水笑了,先生当了这么多年的爹呀。三先生说,当爹我也不是不会,现在我跟那娃是两张皮,咋亲近?马金水来个干脆,见面。又说起生辰那天,师娘揭开盖子之前,先生颇似谢安与人下棋,有人送信来,谢安看了,继续跟人下棋,人急了问淮上战事如何,谢安指着信说,小儿辈大破贼。三先生哈哈大笑说,金水啊,你这是笑话我那天说,我还有一个卒子吧?金水也笑起来。
金水说,回头良文来了,引着到我屋的玩,我给诊摩诊摩,再有一个,马朵朵也上初中,也有话说嘛。
三先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换水换壶又换红茶泡,又喝起来。
谢菊回来,院里静静的,西厢房一看,这两个哑巴一样的喝茶,就笑了说,哎呀,金水这闷着头喝茶香些啊?金水起身接过谢菊的包说,先生说是喝茶说话俗气咧。三先生说,四妹班师回朝,还讲究啥咧。谢菊坐下来,不肯拿小盅喝红茶,没长喝红茶的嘴!自个儿泡一杯绿茶,跟金水说东说西,就是不说去牧河口的事儿。她喜欢金水,仁义就不说了,家常得好。金水瞅了瞅三先生,三先生眨巴一下眼睛。金水就提起话头,师娘也没在小松哥那儿玩一天两天?她说,小松下乡了,本来我引赵小英想跟小松见了面,回头有个啥事,也好招呼咧。三先生说,没跟小松商量你就敢引?她说,你没跟我商量你……忽然收住了话头,怕金水笑话,咳嗽两声说,二哥,这事儿你不消操心。人家赵小英弄个门儿清,自个儿说起来柯镇长,我还能说不行啊,小松当官咧忙咧。说到这儿,啪一巴掌大腿说,人家让我捎猪苓回来,想着二哥用得上……我给忘了咧。她瞅三先生,三先生喝一口茶说,屋里有猪苓嘛。本来她还想指明地点,说是怕是在柳河沟挖的咧。见三先生语气寡淡,打住不提。又拉了一会家常说去做晚饭,金水,莫走噢,陪先生喝酒。
不大一会儿,谢菊喊着煨酒啊,三先生起身,金水跟着过去抹桌子,抽筷子,端菜上桌。一盘炒洋芋片,一盘香椿鸡蛋,一盘带鱼,一盘青菜。金水说,回头我得出点伙食费才好。谢菊哈哈笑起来,以前倒是个老铺子,如今没有开店了啊。三先生提酒出来,壶是陶壶,装得半斤。
三先生给谢菊倒了半盅说,四妹,你半盅,我一盅,我敬你一下子。她嚷嚷说,从小就没学会喝酒,受罪嘛,要不,我请金水代了。三先生不依,不能代,我的心意。她说,哎呀,你这老汉今儿是咋了?说着还是端了盅子喝了,怕三先生说神经话。片刻之间,红云上脸。
马金水也倒了半盅,说是师娘喝酒难得,今天也要敬师娘的。谢菊端起来喝了,把盅子收起来。三先生说,金水,咱两个喝,你师娘在意不在酒嘛。
三先生和马金水都算喝家,但都不肯过量。前四五年,马金水来,三先生用八两装的铜壶跟他喝,如今减为半斤,喝完吃饭,不纠缠。三先生像是生来就能喝酒,也不缺酒,吃大锅饭时,自留地要种麦子。他要踩几块酒曲。没有粮食做酒,他办法,玉米秆子能做酒,坡上的野李子,野葡萄,简子果儿(学名胡颓子),摘回来,拌了酒曲,也做好酒。有酒,没菜,他也有办法,生产队收了黄豆,偶尔会掉些豆荚,他捡着剥了,剥得一把,放在锅里放盐煮了,怕自己忍不住,几口吃了,砍根竹子,弄个三四寸高的竹筒把豆子装了,再用一双筷子去夹,夹不住他不急,总有夹住的时候,这般,一把豆子,他能喝三顿酒。可这豆子也不常得,干喝,他实在不愿意,又想了一个法子,到小河里捡了许多小石子,有白的,有黑的,也有花的,豆米大小,用盐煮了,喝一盅,含一个石子儿在嘴里咂摸,图那个咸味,味淡就从嘴里掏出来,放在清水里,二回再煮盐。好多人看不上去他这个做派,他只是笑一下说,学古人。学哪个古人?他不肯说。后来,马金水看李白写: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果然古风。
日子慢慢转好,三先生的酒意越发浓郁,虽说逢着就喝,如果酒不中意,他要做声的。有一回西坡张家请他喝酒,满桌子满碗,第一盅酒下肚,他忽然落泪了。主东就问,三先生,有啥难过的事情?他抽抽答答地说,瓢把子啊,酒死了。主东大惊,三先生莫要说玩话,这酒咋能死了咧?他说,没死,没死咋没一点酒气?主东端起盅子一尝就骂婆娘,挨刀叫你煨酒,你把酒煨成开水味儿了。重新换酒再煨,三先生笑遂颜开。这事传开之后,三先生到处喝酒,没有不好的,怕他哭着说,酒死了呀。
跟喝茶不一样,喝酒三先生喜欢说话,把酒言欢嘛。正说话,一片桐树叶子让风吹落,落在纱窗上,他就说起了梧桐树叶的事儿,说清代有个名医叫叶天士,有户人家媳妇难产,他开完药方,忽然一片桐叶落下来,他提笔在方子写:桐叶一片儿。没过多久,产妇顺利了,一时名震天下。据说,后来,好多医生学他在方子上写桐叶一片,却没有什么大用。人问叶先生为何啊,叶说,风起叶落,我想到了生娃跟这个道理差不多啊。后来,人说,医者,意也。这个意,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才是本意。马金水说,受教了,当浮三大白。三先生挡住他,咱们平着喝,平着喝。谢菊来一句,唉,这酒是命啊,一口都不吃亏。马金水要师娘吃饭,她说,不敢吃啊,你这先生没喝完酒,我吃饭,待会儿又要说我“犯上”啦。三先生说,你只管吃饭,晚辈这时吃饭才是犯上嘛。谢菊笑说,哎哟,我脑子笨,上了老汉半辈子的当!金水,你跟着先生学,要学好啊,毛病儿可别学去了。金水嗬嗬一笑,不好接话,这话像是话里有话。
谢菊说,赵小英好茶饭咧。三先生说,咋招待你的?谢菊说,饺子包得小小巧,面也擀得滑溜。三先生笑说,这不等于是你自个夸自个嘛。谢菊说,二哥,你就装死,我回来这半天了,你心在不肝上,只管吃菜喝酒,还打马虎眼儿,你没啥问的啊。金水又不是外人嘛。
三先生说,你不发话,我又不敢问你。谢菊说,你问。三先生挠挠脑袋说,我脑壳里像是装了浆糊,良文肯念书不?谢菊说,作业写到半夜。又说起,几个妇女打麻将声音大,良文急了,跑到镇上找警察。又学着赵小英自摸一把的样子,逗得三先生和马金水身子直抖。
吃罢饭,马金水告辞,天刚麻影儿,遇到一些回去的牛羊,和放牛老头说几句话,有点像《诗经》里头,日之夕矣,鸡鸣于埘,牛羊下来。静静的美,要是不操心的话。
当年他一举考上中专,成了石门垭第二个吃商品粮的,头一个是柯小松。三先生登门道贺,后来他觉得那是长者车辙。三年之后,从州城师范学校毕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等县教育局分配。等分配有点难熬,三尺讲台自然会有,只是站在哪里却有学问,无非托人送礼的事情,最好是进城关小学,其次县城周边小学,再往下就是各乡镇的中心小学。再往下就到底了,就是山村小学。他没有路子,他爹说实在不行把牛卖了……他呵呵笑了,牛卖了,我又拉不动犁。他爹看他是真的不着急,索性不再张罗。那时小松还窝在文书的岗上,说是教育局的事心有余力不足,关系到了镇教育组,倒是能说上话的。他拒绝了,最好就在石门垭村小学,教完书,还能给父母搭手收种。他如愿了,九月开学,他抱两床铺盖去石门垭小学,跟两个教过他的老师,成了同事。小学只有三个年级。三年级念满,到小河口中心小学念。
他在村小学没挪窝,一晃十七八年过去,前几年成了校长,还是管两个老师,其中一个是他的媳妇。三先生说,人生两味药,少当远志,老而当归,你为啥不往高处走?他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蜀。其实,他暗地里在做一件事,自从看过《瓦尔登湖》之后,他就有一个想法,再等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同学那儿顺了一本《塞耳彭自然史》之后,这个想法更明确了,他要弄一本《石门垭自然史》。三先生高兴坏了,先不管自然了,赶紧把匠人记录在案,不然这些老手艺跟着老匠人一起进棺了。这些年,他和三先生一起拜访了银匠铁匠铜匠石匠木匠漆匠箍碗匠油匠杀猪匠劁匠漆布匠纸匠弹花匠篾匠钉秤匠鞋匠,匠人之外,还有接生婆,媒婆,歌师,地仙,道士,厨师,再加三先生本人药师等等,二三十人看似不多,但要弄懂,却不容易。好在他媳妇让他买了一台相机,虽说胶卷冲洗花费不少,至少资料保存下来了。
而草药,他跟了三先生六七年,石门垭周遭草药不下百种,自然是认全了,《汤头歌》也记下一千多种,水剂也好,丸剂也好,方子他也能开,总是不放心,定要三先生看一眼,有时三先生会减,有时会添,道理说得明白,有时一字不改,抚掌大乐,那份陶醉,很是感人。有一回,学校一个娃嘴巴烂了,三先生扯了苦参的根让熬水洗,好像不管用,他灵机一动,到林子里,找一棵有大疤的白杨树爬上去,里头有点积水,他弄棉花蘸了下来,给那娃抹,出了奇效。他给三先生说了,三先生愣怔一会儿,拍手说,神了!你这是从本草化来的,李时针说白杨树“煎浆水入盐含漱,治口疮”。像当年公社李主任夸三先生一样,三先生逢人就夸他,扬他的名儿。三先生是真得意,外公老时送他两本清代老书,一本《千金方》,一本《伤寒杂病论》,自然是珍贵无比,他连匣子一起给了他,再来一句,宝剑送英雄。
暮色里的娑罗树默如兄弟,据说是三先生祖上从一个毗卢寺弄回来的三根儿树苗,说这树是佛树,要佛保佑他的三儿子。不知多少年了,如今又高又粗,开花香,结的果儿是药,闻着也香,最奇的是,三颗树的树干慢慢长一块去了,三杈的地方又留了一个平面,一个人可坐下来,三先觉得地方小了,弄些木板随着树形搭个台子,上头用楸树做个棋盘,楸树不怕风吹雨淋,正好不用收,跟他下棋。他们棋艺一般,也不争输赢,一边走棋,一边说话。三先生喜欢,要兄弟相称,吓得他变脸讨饶,三先生呵呵直乐说,那你拜我为师如何?
他受宠若惊,这般,跟着三先生学草药。三先生之所以成为三先生,是因为他会草药。先生这个称呼,在石门垭方圆二三十里,如今只剩三先生一个了。之前,一个看风水的赵先生,一个教私塾的马先生,是他祖父。三先生最初被人叫小先生,后来不知怎么谁说了一句,这石门垭通共才三个先生,三个宝啊,赵先生年长,就叫大先生,马先生居中,就叫二先生,小先生老幺,叫三先生。就这样叫出去了。叫先生是个敬奉,大人小孩见了面,不按辈分,只是叫先生。这个待遇后来没有了,像他教书,不叫先生,叫马老师。大先生的儿子也看风水,不叫先生,叫他赵地仙。卫生所的艾朝,不叫先生,叫艾大夫。
三先生半大小子跟着小安镇的外公学草药,跟外公山里挖药认药,外公给他说药性,简单的方子,教他汤头歌。他的记性从小就好,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外公常常捻着几根儿胡子笑眯眯的,有些将遇良才的感觉。
外公会草药,可他没有开药铺,常用的草药备了一些,没有也不要紧,提了药锄到后山,一袋烟的功夫就齐了。看病也不要钱,拿一斤红糖,或者一瓶酒就行了,啥东西不拿也行。草药是坡上长的嘛,草药有良心,人哪不能没良心咧?外公说要钱就是个买卖,拿个礼来,才是人情,人情有味。外公这句话他记得牢,他学外公。
三先生的美名来自一泡屎,当时公社主任李崇高腿弯子长一种俗称蚂蚁窝的疮,烂得一塌糊涂,医生请了,喝药不见效,药洗也不见疗,正好三先生从公社过身,李主任喊住,仁晋呀,听说你在学草药啊。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儿。李主任说,你看下子我的腿弯子。他看了说,长蚂蚁窝啊。他抓抓脑袋又说,我倒是有个土方,就怕你不干。李主任说,只要腿能好,吃屎都干。他呵呵乐了说,你明早上起来,把屎莫拉到毛坑了,找两片桑叶子,要大点的,不要光叶子的,要毛叶子的,你把屎拉到桑叶上,扒匀经,趁热贴到腿弯子上,用个布绺绺儿绑着。李主任笑骂,狗日的小唐啊,你娃调戏老子,你过细我给你爹说,你爹揭你的皮!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正经话。说完就走了。
几天过后,李主任骑个毛驴来了,拉着他爹的手,夸他家出了一位小先生。掏出一支钢笔要送给他,他死活不要,因为屎是自己拉的嘛,至于这土方子是他外爷说的。李主任一高兴,四处扬他的名儿。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公路修上来,三先生稍稍能轻松一点,依然不得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