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幽记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三百二十五期

隐 幽 记

文字:雪小禅

摄影: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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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为你播读

因了眼疾,隐居乡下,治疗,

远离电脑、电视、手机,多日。

正是五月,春日迟迟,

暮春时分,在一个小镇,独处月余。

◌ 行 散

魏晋时期,人们寻求长生不死之药。于是炼丹。吞丹之后,药力足猛,内心灼灼。于是去风中寂跑,谓之行散。

但我每日亦行散。

一个人散步。

早晨在住的院落里散步。

院落是日本人设计的,把枯山水运用得入情入画。也许深受了八大山人和石涛影响,那一枝一叶,枯萎得那样让人心动。有竹、芭蕉、柳,竹最多,香妃竹或潇湘竹,倒也似郑板桥笔下的植物。俊朗而倔强,有俊朗、寂寞男子的味道。

院落里多数只有我一个人,住客不多,偶尔有开会的团队,操着各地的口音,三两日便散了。服务员说着当地的方言,倔强而铿锵。

走在院中,戴着耳机听张火丁。

她的声音是渐次零落了,倒更显出了孤寂。

有时候,孤芳自赏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院子中有石,可小坐;有秋千,有养的鸡和鸭。在早晨,小鸟窗前叫着,很婀娜,是带着颜色的叫声,让人怦然心动。

在晚上,有蛙声。蛙声是久违的了。一个人在听的时候,有就些白石老人听取蛙声的意境。可惜不是一片,就一两只。

因为是三楼,就听得分外真切。

特别是有雨时分,雨声突然就增加了几分孤寂和芬芳,好像是与雨声情投意合。这雨,这院落,这分外的孤单,连想念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就这样轻轻地合着它的拍,一下,又一下。打击的全是人最内心的柔软。

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在院子中的行走只是一小部分,每天步行去针灸是很远的路程。

大约五公里。

走得极快。

沿着国道一直往南走。中间会看到许多路边的植物。试着叫出它们的名字——因为正是五月,花开得极茂。红王子槿带,那绿叶上的红花成了串。

女贞,绿的叶,喜欢这个名字。

贞字极简,极安静。偏偏和女字凑在一起,有一种安静的广度和阔度,不由人心里凛凛。冬青,围着女贞。西府海棠,都在茂盛地开着。

有所中学,孩子们在跑步。好年轻的脸和气味。

总是会停下,看他们一会。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操场上——当年我也曾经如此。

有时会走得极快,可以听得到风中自己的脚步。有时就极慢,可以闻得到五月里槐花的香气。这是个奢侈的季节,连享受都有些舍不得,总怕过完了。沈从文说:“美,总不免让人伤心。”太美的东西,有着极度的杀伤力,可以片刻让人体无完肤。

“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这句话,用于这个五月同样合适。五月,和你恋一月,还是太短,太短。

这样的行散和在风中的狂跑,犹如少年狂。

◌ 睡 眠

从前是讨厌睡觉的,而且睡眠一直特别差,差到吃一两粒安定才能睡。甚至,有一个月几乎没有睡眠。

朋友说,他极少睡觉,所以,头痛欲裂,有一次半夜跑出去。快疯了。

睡眠是大问题。觉得爱睡觉的人一定是混沌状态,或者根本还没有开窍。庄子说,有一人未开七窍,于是有人帮他开了,结果七天就死了。安静以后,睡觉多了。

从少年到现在,中午几乎不睡午觉,可是,这些天,中午总是会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是不知不觉。

春眠不觉晓。这个晓,有甜美的意味。

于枕上,听着老戏,不想睡觉,或者没有睡的意识。可是,睡着了。醒来,收音机还在响着,唱到第三场了。

和朋友说了,也许是老了,居然这样贪睡。晚上十点睡去,早晨七点醒来,几乎没有梦。朋友说,那是境界了。能够睡觉的人,是幸福的人。

于是继续睡。听着老戏,醒来,戏还唱着。

◌ 植 物

海是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多年前,曾在一个小酒馆中喝醉过。只我和他,骑自行车去一个叫NM的地方,彼时还年少。

后来我离开小镇,越走越远。

这次回来,打了电话给他。他依然在那个叫NM的地方,教学,并无多大变化。

阴天的那个上午,他决定带我去看植物,沿着河去看。

“怕累吗?”他问,“换上球鞋吧。”

换了球鞋,从“双鱼座”小店买的。两个人沿着堤岸走,河水泛出一些透明的光泽。因为昨夜刚下过雨,土地是潮湿的。又因为是五月,堤上的槐花散发出无限可能的香,刹那间有一种迷醉。

堤上除我俩空无一人,只有流水声。

遇到塌方。

也许因为刚下过雨,河岸的土往下掉,河边的树裸露着根基。

“马上就要倒了。”他说。

果然,树很快倒在河里。树的尸体很震撼,土依然一块一块地掉到河里。没有说话,各自发呆。

天阴得恰到好处。

“你喜欢这阴天,对眼睛好。”

“是。”

谈起杜尚,也谈塞尚。他说:“塞尚是个笨人,另一个笨人,徐悲鸿。他说,他听不到槐花落地的声音。”

笑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槐花落地的声音,灵性这东西,求不得。

这诡异的安静与彻底的清凉,他仍然读书写字,离异,租房子住。女儿跟他。手机里,他女儿的名字是:海的女儿。每次来电话,都有声音提示:海的女儿的电话。

岸上很多坟,旧坟新坟。

并不觉得异样和可怕。只不过是另一种物质,散发出更为孤独的气息。坟边有野花,烂漫地开着。生与死,都是这样自然。

已经走出十公里。

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多的植物,简直触目惊心。

原来整个村子全在种植物,是他们的营生,像误入了藕花深处。

两个六十岁的老人在种“金娃娃”,土地泛出湿气,挖一个坑,种进一株。一株三毛钱,明年可以长出几株,可以卖几个三毛。

“种高粱或麦子没有钱呢,种花有钱。”

看到很多叫不出的名字的花和树。心惊着。法桐,香槐,还有琼花,白花花,香气扑怀,妖气得让人觉得恐惧。

跳到里面,看到后面有火炬树,红槐……因为到处是植物,以为是桃花源。

三两种花人在广袤的花前,倒成了陪衬。蹲下和他们种了两株。到底是笨。

又往前走,遇到一女子。三十岁左右,抱着一岁多的孩子。看着我们:看花呀。问她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植物就知道十几种,却原来阔绿千红。

你听:粉红景天。这个叫法最浩荡,开着艳丽的花,一大朵。常夏石竹、地被菊。这地被菊是一片金黄,铺在地上,真是惊艳。

漫海姆、金玛莉、藤本、菊红火焰都是月季品种。对月季常有微词,不甚喜欢,但这几个名字真妙,俏极了。

有种菊叫黄小菊。想起自己小说,有个自卑的女子就叫这个名字——黄小菊。小小的,不惹是非的菊、安静的菊。连翘也好听,绿绿的叶子,亦有黄色叶子,唤金边连翘。听着像一味中药,实则是一种骄傲的、不开花的小树。

亦有梅花,叫珍珠梅、美人梅,有病态的美。梅都清瘦,分外有骨骼。春天榆叶梅开得正艳,锦绣院子中好多。来不及赏,纷纷花且落。

也看到凌霄。舒婷笔下的,往上攀缘着,红艳艳的。红的花例来不太欢喜,因为过于招摇,更喜欢那小小的暗暗的,有人生意味的花。

海棠亦多,这两个字听着就心艳:垂丝海棠、贴梗海棠、西府海棠。在《春闺梦》中张火丁是这样唱的:“海棠开日我等到如今。”站在海棠树下拍了照片。犹记得去年三月在苏州拙政园,海棠树下两张笑脸,一辈子都是心里的甜蜜。

女子说:“周总理就喜欢海棠,门前种的是西府海棠。”

她轻声细语。也许因为种花的缘故,脸上居然有植物的安静,身上有植物的清香。

那木槿与它的名字不相符。也许名字太美,所以,见得实物的平庸心里很失望。

红瑞木是见过的,一枝枝红色的枝杆飘向天。冬天落叶的时候折了几枝放在瓶子里,只喜欢它飘逸而寂寞的姿势,不知道它叫红瑞木。亦有黄瑞木,都有难得的贞静。有些植物,长相就清幽,天生命素。

那天目琼花是去年在扬州见的。扬州是个让人迷惑的城市。前几天看扬州盐商,吴盐胜雪时,那时有很多有钱男子养几个美妾,称谓瘦马。这瘦马二字,婀娜旖旎,能品味出扬州之味。何况扬州有大运河,有琼花,有瘦西湖,有园林。更有几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味道,侵略到骨髓。琼花艳白而妖气,当扬州的市花自然是好的。

但最喜欢的花是红王子槿带和四季槿带。那一串串的花,原来是槿带。初听以为是锦带,她蹲下,在地上写给我看:槿带。

还有紫萼,就那样随意地长在地里,这么美的名字,因了随便,就更有了壮阔。

还有紫鸢。开着蓝色的妖妖的花,叶子的片子是扁扁的,远远看上去,这阴天里,像一场破碎的童年和电影。

春天的意义就在这些茂盛的植物吗?

因为整个村子全种各式各样的植物和花,路边随意就开着马兰。幽幽的兰花分泌着一种气息——这是春天许给我的最好的社物,突然遇到这样一个种满了花的村子。

金边莲、白玉簪……有些混乱了。脑子中这些花名没了次序。

“来家里喝水。”女子坚持着。

跟着她进了村子。

进得门来,有狗,猛吠。她呵斥了一句,狗不叫了。院子里种着芍药花,大朵大朵地开着,正艳。

是乡村别墅,有些粗糙。但是,很热烈。

给我们买来瓶装水。拿来很多花的照片给我们看,介绍着花的习性——这场花事,多么壮烈。

“我老去廊坊卖花呢。”

她留了我手机号:“下次去了,我给你送花去。”

聊了些家常,看到快近十二点,她强烈要求给我们做饭吃,我们拒绝了。偶尔遇到的女子,有着异常的热烈和安静。

抱着孩子送出我们,一直挥手。海说:她像范秀美。范秀美,是胡兰成在逃灭亡路途中遇到的女子。

是,我说,她像范秀美,端丽、贞静。

她最像一朵花,开在乡田野间。

她叫,黄一平。

◌ 坟 地

如果有时间,海、阿文还有我,我们三个就会游走。

在春天里游走,居然走到坟地里。

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天地洪荒,生死忽尔,于漫漫光阴,是太短的一瞬。最后不过是这坟中一把枯骨。

而天地明亮,这五月春水,有少时好友相陪。三人行于上,看坟地间野花,是那种叫灰灰菜的花。开得极烂漫的花和坟成为最艳烈的对比。

生和死,从来最类似。

有多明灭,就有多轰轰烈烈。有多贞静,就有多炽烈。

沈从文少时喜欢去坟地里玩,倒在坟地里睡觉。

裴艳玲胆大,演了钟馗,专门捉鬼,她说自己是看坟的出身。“看坟人”三个字就有一种难得的意味。

一座坟连着一座坟。

五月的风吹得头发飞起来,河边的水汩汩向东流,水影倒在河里。

三人不语,安静地坐在午后的阳光里。

不问,亦不答。

永定河边,有枯死的树。剥了皮,就那样干枯枯地立着。枯木难逢春,枯了就永远地枯了。

有几棵枯死的老树茂密地长在一起。枯一旦茂密起来,就有了巨大的忧伤。新坟还有清明烧过的纸钱的痕迹。

喜鹊到处都是,黑白分明。有时叫,有时不叫。

天有些许阴,槐花香气袭人。“阴气太重了。”海说,“走吧。”

于是走。

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坟,埋着怎样热烈的人呢?现在,她还求来世吗?还求还遇到年轻时遇到的那个人吗?还是,故意选择了在这堤岸之上,等待那命中注定的人?

◌ 三天两夜

决定这场长谈话是蓄谋已久了。

甚至带了录音笔。

海说:“留下来吧,早就应该了。不知哪天就会消失了……”他过度的灵性总是让人感觉恐惧。背影尤其像弘一法师,清瘦而绝,那眼神也像。

初识于1993年,和何骑自行车去一个叫煎茶铺的地方看他。

如今多少年过去,除了有一屋一屋的书,他一无所有。

眼睛依然那样炽热干净。像得了病的人——一生狂热,他的行走从少年到现在。每天,持续几十里,保持着身体的轻盈和清瘦。瘦和轻可以保证生命的质量。

日月潭。

本是台湾明景,搬到了眼前。三棵树,枯山水,日本设计师的作品。章子松,石头,芭蕉,竹子,各种元素堆积在一起。

忽然就有了长谈的感觉。

从下雨天开始,雨下得极大,却不知。天昏地暗地说。

从日本说起,说它们的唯美、绝望。然后是霍金《果壳中的宇宙》:量子,离子,物理,天文。

说起画。从少年时的国外油画到现在的中国山水画,其实也是从少年到中年的过程。

“油画是向外扩张的,是侵略的,中国画是回归到内心的。”

“就像从摇滚到昆曲。”

大面积的辐射,从彼此到彼此,各自都感觉到了。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费玉清的《月下待杜鹃不来》,不来是境界,等待也是境界。

外面雨何时停了?

去拍照,三棵树前、老门前、日月潭前。

穿了一件明蓝的衣服,上面开着暗花芙蓉。

海说:“民国呀。”他总能一语说破。

再步行到田野拍桃花,桃花开得正艳。与阿文穿行于桃花中,她是最好的倾听者。

“必须阿文。”她低头记着我们的话,写在那本张爱玲的书上,记得飞快。

我们在桃花下笑得极甜美。

桃花难画,因为她的静吗?才不是,桃花最不安静,最放荡!

拍了很多,海说像武侠中的女子了。说得人一愣,心里都心酸了。他不是这世上的人,从认识他那天就是这样了。他的文字,是写给一百年之后的。

吃了很多东西,喝了很多酒。

阿文都累了,在旁边睡了。

依然说着。

他蹲在椅子上。因为瘦,更显得小,可是能量又是巨大的。夜升起来了,夜又落下去。他何时回房间睡的?记不得了。早早地又来了——“起来起来,大好春光,不许睡觉。”

继续谈。

谈海子,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杜尚访谈录。

谈饿了,决定去他家包饺子。

去北杨庄桥头买菜。很多菜,西红柿,黄瓜,紫茄子等,才花了二十九块钱,提到二楼去。

边包边谈。手艺不是很熟练,加入了刘老师,谈到莫迪利阿尼。他喜欢国外的大师,从音乐到美术。长相也是外国人转世一样。眼窝陷下去,颧骨支出来,看着就像从德国而来。话不多,一出,就能击碎空气。

喝了酒,谈得有些忘乎了所以。年轻时张牙舞爪,现在,静笃之下是万里江河吞吐了。

决定去行走。海谓之行散。

仿佛魏晋之人。走得极快,风极大。走着走着就没了时间空间,就没了今生他世。遇到花,遇到水岸。那叫槿带的花儿呀,一串串的红呀。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突然听到这样的歌,虽然是手机的铃声,仍然无法无天地喜欢了。

“当每个字放射出应有的光芒,你会认清那光芒之中的你,那时你就会重新变成你。”海说。

我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时间的线索是由文字组成的,多少年居然没有改变,快修炼成琉璃了。

继续谈。

早就天昏地暗。

外面风声断雨声弦,记不得了。开始看八大山人的画,去文丰书店——霸州小城中唯一的书店,它滋养了多少霸州的文化人呢,又脏又乱,居然有很多精美的画册。

只有一张简陋的凳子。

“你坐。”他说。

捧着厚厚的画册,上面接了一块玻璃的顶子,下雨的时候会漏雨,用地图接着,以免打湿书。

最喜欢八大山人。海就笑:大家都说喜欢八大,可是,谁能真正懂他那种要命的孤独呢?谁学他都学不好,因为八大的孤独只有他自己最知道。

浩瀚缥缈的时间里,只有最懂自己。

乾坤朗朗,只有荡气回肠的气息在这个小书店里。

一个下午,说话最少。

临走拿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呐喊》《二三事》,当时几毛钱。店主执意不收钱。因为常常在这里买书。

有些炽热。

他说,这是我们的清明上河图。

发廊、卖手机的店一个又一个。小吃店、服装店、沙县小吃、烧饼铺、阿迪达斯专卖店、穿丝袜化浓妆的女子。

仍旧回到日月潭。

这次说的是村上春树。他隐居在东京的乡下,自己做饭吃。

又说起张岱、李渔、袁枚,自叹不如古人。偶尔抬头,见那日月潭竹海销魂,灯已亮起。夜晚更是鬼魅得不像样子。

好像数不清的人在那清脆的海面上一闪。那灯是蓝色的,就更有了鬼狐之气。

坐在湖面发呆。

倏尔远逝。

什么前生,什么旧世——这个地方,我哪里见过。

海说:“必是为喜欢它的人移植于此的。就如同遇见。如果遇见,别轻易说出,否则就是伤害呀。”

当然是伤害。所以,就这样慢慢地老了。

有钟声,不知哪里而来。

其实三天两夜已经过去了。阿文走了,老寒也走了。清华的博士,学了半生美术,画里俱是旧山水。海指出他画中那绝望的悲哀,老寒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

阿文发短信说:怎么好像过不够似的。

海说他是丰美的、稚嫩的春天,千万,千万别走到秋天呀。不要走这一步。

七窍开了,就要看得到这日月,这山水,这悲哀,这杜鹃不来。

终于都消瘦下去了,终于都平息下去了。

雨终于都停了。

三天两夜,像一生似的长。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 食 物

突然对食物有了一份难得的热烈。吃什么呢?早晨刚刚吃过,又想中午。

还是喝些酒吧。

青岛纯生吧。一大锅水煮鱼,那辣椒也热烈地奔放着。怎么这样爱吃辣呢?像前世在口味上就是南人。南人就有着隐忍的热烈,以口味的形式显示了出来。

谁写吃写得最好?

当然是汪曾祺,读得都流口水。

——不到一定境界是爱不上食物的,它最给人温暖。

朋友说,如果失恋了,不必倾诉,吃就行了。

每天扎针的路上,有早点小摊,只烙烧饼——油酥烧饼,先烙再烤。有炖出来的肉,用肉汤煨过的豆腐;炒出的土豆丝,里面的胡萝卜和小辣椒丝红绿分明;还有炸出的藕夹和茄夹。

这是家乡的小吃,每个霸州人几乎早晨都在吃这些东西。

但他们家最好吃。

男人戴八百度深度近视眼镜。女人烙着烧饼,兼收着钱,一手拿钱一手打开滚烫烧饼夹进鸡蛋、土豆丝者或肉。

并不卫生,然而最烟火。

简陋的几张桌椅,总是挤满了人。

除去夹肉,都是一块钱一个。

刚出锅的油酥烧饼加上藕夹,再要一碗老豆腐,吃得人心里胃里温暖起来,精神也饱满起来。

吃饱了要站着看他们烙烧饼。

面是昨夜和出来的,醒了一夜,分外劲道了。

揪一块,成片,涂上油面(从前放麻酱,现在麻酱太贵了,一个烧饼卖到两块没有销路。于是用面放上花生油,倒在擀好的面片上)。然后再放五香粉,一个揪成小面团,小馒头似的。

看了几天。她开了口:甭看了,你学不会,换一个人,做不出这个味。

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同样的佐料,连克数都一样,鱼香肉丝这个菜,一万个厨师一万个味道。

每天去吃。

坚持了半个月。用家乡话和他们聊着天。

没人知道我从何处来,又到何去处。

和海去许多小饭店吃过,几十块钱,四五个菜。味道有乡野间味道,并不差。

妈亲手做了手擀面,碱放得极多,都黄了。可是,很劲道。

吃了两大碗。

给我扎针的魏大夫说:“你吃的东西哪里去了?你怎么还这么瘦?你看我都不吃东西。”

我们坐在一起说做什么好吃。她喜欢吃山西的刀削面,在山西待过十年。说山西的大烧饼那么大,说着还比画了一下。

“你们河北饭不好吃,到处是平原,没什么灵气,没山,没水。没山没水就不行。”

有时候会带给她一枝野花。

红王子槿带正开得怒放。折了一枝,走了五里地送给她。她欢喜得不行,插在废弃的酒瓶子中——你中午吃什么?她问。

◌ 文丰书店

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第一本《追风筝的人》是在文丰书店买的。那是十五年前。

文丰书店是小城中书店。

那是一间破旧的小屋,新华书店对面。

卡勒德·胡赛尼写出了更惊为天人的《灿烂千阳》,这本书,是十五年后仍然在文丰书店买的。

书店老板是外地人,三十多岁小伙子。读书不多,热爱文化,热爱文化人。他的好友,是海。

未离开小城时,每每去这书店买书。书店虽然小,却有着异彩纷呈的饱满。画册、册页、旧书、古书、线装书……小城的文人多聚于此。

那时买了很多盗版书。挤在拥挤的书中,会忽然找到几本好书。

海与店老板是老友,两个人去潘家园上货,凌晨两点就起,四点就到了北京。那儿的市场四点就开门了,然后转一天再回来,拉回一车书。

海说,一千块可以买一麻袋书。“麻袋”这个词特别生动。书,麻袋。一下子就有了生动的趣味。

日后每每从当当上订书,洋气得很。下订单,送货上门,付钱。也贵。每本六五折最低。全是正版书,一千块买不了多少书。如果买画册,也就几本。

文丰书店却有一种自然的底气,霸州千年文脉不断,香火居然是这一脉野生之气。但是,往往野生的东西最是缭绕最是生生不息。

再回文丰是多年后,依然如此破旧拥挤,与海相遇也是在这里。

其实是都有了老意。

但惊喜地抬头:“还在这?”

彼此并不觉得生疏多少。

喝些薄酒,一起走十几里去吃早餐……两个人像风中的少年。

“再去进货,带上我吧!”

“两点出发,起得来吧?”

“起得来!”

老板是个温雅的中年男子,依然瘦。打拼下来,用文化滋养了本地人,却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眼神——干净清澈温润。每次去都话不多。

“来啦。”

“来啦。”

来了之后就蹲在地上挑书。

有一次看他处理书,一整套琼瑶全集。一块钱一本,有六七十本,一下全打了包。他用粗绳子为我拴好,然后放到车上。

“就当废纸卖了!”

却有刹那心酸。曾在年少时,在独居的旧屋内,夜读琼瑶,想象自己是那孤独的少女,想遇到那忧郁的王子……如今一块钱一本买来,放在书架上,不过慰藉少年的苍绿梦而已。

霸州变化巨大,文丰书店不改容颜。

何止不改的是容颜,连那内存的味道都是熟悉的——可亲可怀。那书是香的,那破旧的小屋,是温暖的。

越简洁的东西,越温润,这小小的书店,每每想起,都是故乡一个最干净饱满的梦。

◌ 声 音

长期一个人待着,因为眼睛不好,不看书,不看电脑,不看电视,自然对声音多了几分敏感。

才知盲人的敏感绝对是因为隔绝。

关上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门。开启的同时,必定有初遇的惊艳。

治疗的时候,诊所内有好多表。

十块钱一个的小腕表,因为要给治近视的孩子们计时,两分钟一个位。二十几个小腕表,没有人的时候,可以听得到它们秒针走动的声音。

嘀嗒,嘀嗒,有节奏。但节奏多了就有纷乱,马踏乱泥一样的乱。可是,我分得清。

闭上眼睛,能知道是哪个表在走。

有时候整个下午都在听表声。

嘀嗒,嘀嗒。这种饱满的寂寞让人心里分外空静。“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突然想到《霸王别姬》中的虞姬的这句。外面偶尔有车声,有树声。

有一天下雨,雨落到新绿的叶上,有一种清新的香,都快醉了。

晚上听收音机。

卖营养品的、治高血压、心脏病的。93.5兆赫的怀旧歌曲、99兆赫的流行音乐、还有打进热线唱歌的,没有伴奏,自顾自地唱着。

弹词、京剧、相声、咨询、评书连播,众多的声音,一下子能分辨出我喜欢的那个声音。

他叫欧阳。声音散淡,漫不经心,磁性十足。有点点不在意,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是他在主持节目,就停留得久些。

否则就很快地改台。

交通台最忙碌,不间断的交通路况。

音乐台可以听得到几十年前的歌曲,也并不觉得多过时。听到小虎队的《爱》《青苹果乐园》,王杰、齐秦、李宗盛,都老了。谁和时间作对都得败下阵来。

住的院子有芭蕉。墨绿的,暗合了谁的心事一样,那叶子却有壮阔的肥。有一天半夜下雨,被雨声惊醒。

落到芭蕉上,有惊艳之声。

远处又有蛙,原来天籁之声是真的。雨停了以后,有清冷的花香染了空气。舍不得上床,在窗前听了半天,心里静得寂寂的。想起《源氏物语》来,此一般境界,如是我闻。

- 完 -

本文选自雪小禅新书

《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昼晷已云极,

宵漏自此长。

戊戌夏至快乐!

作 者 简 介

雪 小 禅

抖音号:844637712

新浪微博:@ 雪小禅

公众号: 雪小禅 | 禅园听雪

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被评为“中国移动”大学讲座形象大使,“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

迷恋戏曲,曾任教于中国戏曲学院。同时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航等多所名校聘为"导师"。对传统文化、戏曲、美术、书法、收藏、音乐、茶道均有自己独到的审美与研究。

代表作:《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主 播 简 介

素 年 锦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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