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砥:碑帖融合的难点与方法
任何事物,顺合则易,背融则难。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即指相类者易相聚,相安者易相处。但从审美原则上讲,同类相聚在一起,或相似特征的美汇合相融,其美感是单一的。单一的美感不能引人入胜,至深奥境地。故碑帖之融合,实为相对之美全面深入的统一,且对立面反差极大,其结果必然绚丽而平淡, 绚丽者因其相对也,平淡者以其相安也。
碑帖各自之特征不同,甚至相对。碑主浑穆、古拙、奇逸等,帖主雅致、流转、圆融等。碑帖之融合,实为以浑穆之质,随意挥写,不刻意造作,静穆而舒灵;上下前后顶接错落,但结构不失古朴拙实;看上去圆转丰和,实则处处皆留, 不轻滑带过。先由生趋熟,复由熟返生。其实,从单种书体看,如隶书、楷书甚或篆书,碑书之胜已足以令人叹观。而行书草书,帖书则擅其长,而碑则多不胜, 历史上也极少见。但篆、隶、楷书字与字之间关系各自独立,互不相干,古代碑刻又多处以界格,即如清代篆隶复兴后,不少书家亦善用打界格或折纸成格,以方便处置,很多书家以为大小一律本为篆隶楷书应有的,以至这些书体的章法犹如布算,千篇一律。其实,我们见最早的古文字甲骨文,几无一篇以界格布列, 其大小、方圆、宽扁、正奇皆一任自然,常相对而相安。米芾《海岳名言》亦称:
书以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
米芾指出隶书兴起而破坏了大篆原有的随遇而安的章法布局。故碑帖融合意识一方面是使篆、隶、楷书回复到原来不以界格处置的格局,另一方面甚至可以写出草篆、草隶或行楷所有的感觉。或许古代这种意识也有存在,只不过以帖入碑或更有一种探索性,它能免除原本草篆、草隶或早先行楷书的某些缺失,使形式去除篆、隶、楷书某些教条而僵化的规则,使之灵动起来,但又不显得草率与简单。而帖学行草书如能融入碑意,线条即能变得雄强、厚重起来,但又不失其舒灵的使转意识,使结构不至于一带而过。帖书间以碑书之整饬与肃穆,奇崛而古奥,原来的清雅变为古雅,加深了雅的内涵与层次。总之,一切以获取更深层次的美感为目的,以使笔墨具有能表现中国哲学与美学精神的作用与功能。
我们兹以具体探索举例碑帖融合的难点及解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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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确立之难
如果我们检索一下中国书法的发展史,有两个特点是非常明显的:第一,即在五体书定型之前的书法演变阶段,书法史与文字发展史是几乎同步的;第二, 五体书定型之后,书法发展以书家的个人风格、群体书风、时代特征及主流书风的发展为主线。正由于第一阶段书法发展与书体演变之契合的事实,使不少书家对书法的理解尚停留在以书体为前提而非以审美为前提,以至于他们甚至不愿称书法为艺术,而只认为其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形式,即如陶瓷、木雕诸工艺相似。
其实,从大的方面说,文字发展与书法艺术发展同步,但文字发展的目的与书法艺术发展的目的不尽相同。文字以实用为目的,故简化与方便成为其驱动力与手法。历史上在文字改革或变革时,有因实用而影响审美的例子。譬如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命丞相李斯以小篆取代六国纷乱的写法,无疑是为了文字易认易读及统一规则的目的。实际上,小篆字形的格式化正是破坏了大篆顺随大小的美感。由篆而隶,即西汉的古隶,从审美角度而言质朴可爱,古意犹存。至东汉八分, 字形大小渐趋一律,东汉碑刻的界格化渐成定式了。东汉碑隶中一些名碑虽也逃不脱格式化的刻碑样式,但每字仍古拙可观,却各各有别。这仍是极难得的佳作。隶至唐,犹如我们今人写美术字,似已没有汉代的风骨与变化了。楷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因存隶之古意,美感不减东汉碑刻,至唐也成定式,观一字可测千文, 观一笔可见其他。所以,尽管我们说文字演变与书体发展同步,
但每一种字体最后的模式基本以实用的格式化为目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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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积累之难
由此,我们认为,碑学的基本技法,其动作方法不仅应在两端,更应在中截。中截动作的要求甚至多于两端的用笔,此即是所谓篆籀法、篆隶古法——篆隶时代的动作方式,古人虽未有总结,但依金文、两汉隶书看,其点画中截运笔过程中时有律动,尤其在东汉刻石之中。许多人以为汉碑点画中截的律动系风化所致, 我们固然认为风化在一定程度上使点画产生了波磔之感,但从诸如《张迁碑》等刻石的点画看,其中截的律动变化绝非后天造成的,因为驳泐所生的不规则边缘与动作所成的律动不尽相同。当然,合二为一使其更趋自然。
所以,楷书是帖学的入门基础,但对碑学而言,篆、隶似更应作为其基垫。不知篆隶之变,不知楷书之所从来。
楷书若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处,终是俗格。
学得篆、隶、楷书的基本技法,未必一定得到碑与帖的精要,要知点画如何从篆、隶、楷书出而为行草,尤其从篆隶出而为行草,丝毫不损篆隶所有的古拙、浑穆,而使转又能颇多变幻,笔势映带自然生动,上下、前后顾盼生姿,这可算是打实了基础。为此,篆碑(甚或三代金文、简帛)、汉碑、南北朝碑及二王、唐人行草、宋及以后各代行草皆须心手皆熟,以应变化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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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极相融之难
我们说中和美为传统审美的标尺,但中和美其间的距离之大,层次之丰富不啻天壤。中和美大抵有三个层次:一、以他平他,对立双方皆非强化,属平和;二、一方胜过另一方,即阳多阴少或阴胜阳弱者是谓偏胜;三、阴阳双方各反向强化,又互相吸引、互相融合,乃大顺之境。大顺者,实以对立面之一方显其另一方,即如极刚以极柔显,大实以大虚显,大巧以大拙显,大动以大静显,大有以大无显。
古人云:“独阴不成,孤阳不生”。自然中之物皆阴阳调和变化而生,凡物皆中和,即如书法作品中的点画、结构,无不如是。在书法创作中,“平”是一种技巧。儒家《中庸》篇谓: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孔子的“中和”观更多从社会角度出发,是一种道德标准,他认为: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反中庸便是走极端,“过犹不及”。所以孔子的“中庸”观其实是“平和”,也就是折中,不偏不离。作为经世之用的学说,“中庸”对人、社会、政治、制度等无疑具有积极作用,但从艺术表现与审美角度看,中庸无法达到绚烂之极。故就艺术美的表现,道家的审美观似更符合人类的追求与尚变心理,也更贴近自然的真理。
在书法史上,赵孟頫可以看作是中庸思想表达的一个典型。作为南宋遗民, 元代朝廷选择赵孟頫当然有所考虑。赵孟頫的曲节而就或许出于无奈,故其政治行为、艺术观念不可能张扬个性,张扬创新大旗,而只能提出复古(复晋人形式之古而非美学意义上的古朴、古质)主张,而对照其个人书法与二王风格,其实尚存相当距离。这一点,包世臣说得特别清楚:
吴兴书笔专用平顺。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吴兴书则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
而王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可见赵之复晋人之古,只求单字有 所似,而不及其整幅章法,大大减弱了魏晋人那种萧散玄远、跌宕多姿的特征。由此可以看出,赵之复古,其实还是受到了观念的局限或时政的羁绊,因为宣泄 与张扬不是元朝廷的本意,赵孟頫也不可能因为书法上的追求而不保性命与官位。
当我们比较王书与赵书后,明白“过”其实对艺术而言有多重要!当然,这个“过”最后也需要对立双方的调和,但无过则不彩,只有“过”之后的中和, 才会显得更高级,也才符合人的审美本性。
但越是趋极的对立(即矛盾双方各自反向强化),其最后的中和越难。要使极刚表现出极柔,极巧表现出极拙,不仅观念是否能上此台阶,技巧更是具体的手段。当然,这是极少数人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