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弹专家2》:邱氏精神病学犯罪片
电影界的精神病学专家大卫·林奇的犯罪片其实质都是精神病学犯罪片,而更广为人知的是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全片都结构于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他失眠、萎靡、兴奋、愤怒、杀戮、恢复平静。而《拆弹专家2》虽然对港式犯罪片的程式做了一定程度的妥协和共融,但影片总体,还是根据男主人公潘乘风的精神状态结构的,稳定——失落——愤怒——杀戮——归零重置——找到新的稳定。
影片结构:两次精神病学治疗
说实话,陈述性记忆和植入记忆这些医学概念虽然时髦,但并不足够可信,导演也并不像诺兰那样花大力气自圆其说,只是一个设定,粗糙而粗暴地推进故事而已。这是90年代港片的特色,邱礼涛一直有意保留一些90年代港片的录像厅气质,很古着。
故事其实可以讲得更合理,比如潘一时愤怒,策划了一系列爆炸案,但第一例爆炸后平民无辜的伤亡和因此导致的昔日警员同僚的死,让他真正见识了暴恐的可怕,或者说平复了他的愤怒,他幡然悔悟,弃恶归善,拆掉了自己装置的炸弹。但这样讲,就还是一个道德故事,跟《无间道》是一系的,《拆弹专家2》讲的一个是精神病学的故事。
潘乘风(刘德华饰)
潘被炸弹震伤了海马体丧失了陈述性记忆,然后依据他之前的善念和警方的输入记忆,整合成一个新的人格,简直就是脑前叶切除术的变体。精神病史上有过几次臭名昭著的治疗实验,其一就是切除脑前叶,《飞跃疯人院》中杰克·尼克尔森扮演的主角就是被施以这一手术,变成痴呆。因为负面治疗效果,这项血迹斑斑的手术被弃用。然而,在历史记载中,也曾经有一些成功手术的记载——一些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群因为接受这一手术,而变得平和柔善宛若复生,当年美国当局也是因为看到这些成功案例才会同意推行这一手术。海马体被损,简直就是脑前叶切除的柔和版,显然潘乘风是一次成功的手术案例。
还有一种剑走偏锋的对待反社会人格或暴力狂的治疗方法,就是《发条橙》中男主角所接受的试验性厌恶疗法,通过一些应激训练,让被治疗者对暴力、成瘾等负面倾向产生厌恶性条件反射。潘看到恐怖分子狙击手居高临下点射警察,昔日同僚被杀,眼眶不禁充满了泪水,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不能走开,不能闭眼,只能一直睁大眼睛看完整个残忍的过程,就像《发条橙》中男主角被强制不能闭上的双眼。也正是在此之后,他明知道倪妮扮演的女警司在骗他,还是同意继续跟警方合作阻止恐怖分子引爆更大的炸弹。
《发条橙》剧照
邱礼涛的《拆弹专家2》跟《无间道》后一系列的犯罪片都不同,它不是道德交锋抉择最后重塑人格,而是两次成功的精神病手术后被动的治愈效果。医生说海马体的损伤有可能会恢复,如果恢复,当潘乘风复苏了所有愤怒的情绪记忆,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这也是全片最有意思的地方,全片的重心和支点不是主人公的道德抉择,而结构于主人公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其他犯罪片的戏剧张力来自善恶对垒猫鼠追逃,而《拆弹专家2》的主要戏剧张力和悬念来自于不确定下一刻潘乘风的精神状态如何——是疯狂的反社会人格恐怖分子,还是良善的英雄警员?
观影体验——被囚在主角视角里的精神折磨
到现在,我还记得《伊博拉病毒》带给我的恐慌,不是单纯的视听刺激,而是全片导演都设法将你囚禁在主角的视角里,去体会他的病发绝望、被遗弃孤立、出离愤怒、极致绝望。《拆弹专家2》也是一部非常残酷的电影,不仅直观地展现潘乘风的残缺,更动用了各种手段让你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与愤怒。
影片把观众高度局限于潘乘风的主观感知与认知中,比如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继续胜任拆弹专家,也并不相信好友和恋人为自己能继续留在警队真地做出过努力。其实,无论是警局对他的恶劣态度,还是好友和恋人并不体会他的痛苦,而是轻易宣称他有病,仔细看这些桥段的处理都是失真的,也就是说这只是潘主观上认定的一切。客观的事实,导演故意对观众做了屏蔽。
潘乘风和前女友庞玲(倪妮饰)
只说一个细节,潘乘风断腿后一直在服用的药叫加巴喷丁,是治疗神经痛和癫痫的药物。潘曾经对女友说:“我不是疯,我是痛”,像他这种刚刚经历了截肢的病患往往都会有幻肢痛,而治疗这种病痛的加巴喷丁主要用于抑制中枢神经,而不良反应则是可能产生反应迟缓,精准动作失调,偶有惊厥、遗忘、神经过敏等。显然,服用此类药物的潘根本无法再胜任拆弹专家的工作,任何人都会做出跟他上司一样的决定。
然而,潘偏执地认定自己可以,而影片也完全局限在他的主观视角里,放大地展现他的感受——“我没有病,是这个世界有病”,“这是个用完即弃的社会,愤怒是不够的,要摧毁。”
除了用视角操控观众的感受,邱礼涛还有一系列高超纯熟的视听手段来对观众进行心理和情绪控制。首先是声音,邱礼涛特别善用高音频段的噪音式音响带给观众狂躁的观影体验,跟越来越多犯罪片追求仿真的开枪效果那种枪管里撞击的闷声和划破空气的哨感反其道而行之,他电影里的枪声依然保持着香港90年代特有的夸张刺耳,单薄尖锐,炸而呲,而且非常密集。21世纪后港式犯罪片惜弹如金,而他的电影还是动不动就来一梭子。他的电影音响是极度饱和,不,过度的。人类的神经对于这类高频段噪音非常敏感,密集地听一会儿,马上就会产生狂躁。
还有屏闪,和无预警无必要的爆头、中弹、血浆,都在潜意识中刺激着观众的神经。还有景别,邱礼涛的电影景别给得都很紧,还没有景深,一直把人物怼到墙上,也把看电影的观众直接怼得没有腾挪之地。
还有镜头内的运动和这些运动镜头的组接,惊慌逃散的人群,各种喧嚣的车流,总是呈现杂乱无章的运动轨迹,而一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的杂乱无序的运动镜头故意剪辑在一起,就会给观众营造一种完全不可控的无力感乃至躁郁感。
就连血浆邱礼涛都洒得跟别人不一样,如果你注意看躺在地上的尸体或者伤者,他们身下或者头边(因为一般都是被爆头)的血迹不像其他一些港片是呈现流淌而成的状态,往往呈现喷溅或者爆裂式的样态。同样是血迹,这样的图形对人的感官刺激要强烈得多。
片尾,倪妮扮演的女警司带着警队进入香港金贸中心控制室一段,简直是邱氏视听语言集大成者。密集无喘息的高音频段声响,关灯之后夜视灯镜效果下的绿色滤镜,加上枪击在黑暗中带来的巨大的屏闪效果,其他电影里开枪时枪口的枪花没那么大,邱礼涛的电影里枪花大得刺眼,而枪花闪过之后你会有片刻的失明,整个段落观众被邱礼涛锁在逼仄的斗室,被看得快瞎眼的绿色滤镜、屏闪、黑暗中的乱斗,加上呲得耳膜疼的高频率音响,轮番轰炸,观影体验真是别样的酸爽。感觉有一点点像《沉默的羔羊》最后朱迪福斯特黑暗中击毙杀人狂那段。
从90年代,邱礼涛就是香港电影的异色,20多年过去,《拆弹专家2》依然是那么异色。看他的电影我的感觉就像坐过山车,过程又虐又刺激,之后又会盼望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