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都有病啊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玩一种游戏,譬如说,四个或者更多人抬起一个人,两个抓住两只胳膊,两个抓住腿。抬到树上或门边,让他两腿夹住树或者门。这种游戏可以称为卡人。曾经有朋友想要卡我,鼓动别人一起,结果自己被别人卡了。

他们欢笑着,好像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被卡的那个也很兴奋,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一个。如果不开心则会被当做不合群或者气量小的表现。我们还会各种各样的游戏,有时候是为了益智,有时候则单纯为了玩,或者打发时间。

我们坐在房间里,沙发上或者地上,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那是一台电视,或者一张幕布。我们偶尔互相交流。好像并未坐在一起。或者坐在了一起但离得很远。大家都看着前面,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因为电视没有开着。这时候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说,我们在做什么呀。一个说,是啊,我们为什么长时间坐在这里。一个举起双手,好像要看一看手上的指甲。但看不到。一个站起来,扭了扭腰,好像要做锻炼。于是大家打开音响,放起了歌,打开窗户,风吹进来,大家都很感惬意,十分快乐。有的甚至感到可以更疯狂,跳到沙发上,扭着屁股。但被另一个踹了下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有一个忽然大声喊,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两个正打得激烈的人也放开对方。一开始还好像不共戴天,现在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互相搂着肩膀。大家说,是啊,我们应该出去走走。几个人就走出去,路上买了一个西瓜。这时候,有人就要问,为什么不是东瓜,或者北瓜。那个人就是我。但也可能不是我。因为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大家随便说什么,但都不生气。没必要生气。也没有会当真。

一个对我说,你说,你为什么不去做研究呢。我问,研究什么。他说,研究一张飞毯。什么飞毯。就是像那种故事里说的,一坐上去就可以飞起来,把我们带到高空。我们不就不用走路了吗,我们就可以直接飞过去。我说,也许有这样的事。他说,肯定有,怎么能没有呢。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古代哪里敢想象能登月呢。现在不也登了。现在我们认为很难的事情,以后大概也会实现。我说,现在也还好,有热气球,不过升降麻烦,还要找降落点,如果降落到高楼顶上,还要想方设法从楼上下来。还有翼装飞行,不过很危险,属于极限运动,前不久就有一个因为没打开降落伞还是因为什么死了的。我们俩有了飞毯的想法后,又对其他人说了。其他人说,这是一个好想法,应该好好研究。于是我们几个人又对更多人说了,有人说,你们是不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有人则说好。越来越多的人赞同,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反对。

我们一起去玩电脑游戏。前台小哥送给我们一人一瓶饮料。我们都戴着耳机。一起进入想象空间。在想象中,我们拥有更加自由的空间。我们可以在其中挥斥方遒,拥有现实中没有的一切。但也有人觉得没意思。他们就走出去,继续在外面游荡,一直到夜深。从春天禽鸟啼啭,到黄叶翩然落下,到白雪覆盖大地。

当白雪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时,我们都坐在屋子里,关上窗户,围着一口大锅吃火锅。火锅冒着沸腾的热气,红油滚滚。有人想到了古代煮人的大锅。我们将肉一片片地下进去,看着肉的颜色由红变粉,再由粉变红。我们就是吃着火锅度过冬天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喝酒。一个说,喝酒是好的。一个给大家斟满酒杯。都不谦让。看着窗外,一个说,真是一片洁白的世界啊。我们也都说,洁白啊。洁白是大地的母亲。无疑,我们都喜欢洁白的事物。洁白让我们快乐。

我们都出去打雪仗,捧起路上的白雪,抟成一团,在手里凝固,好像饺子馅一样,滴下一些水,雪球由雪白变成银白,更加结实了。向别人的身上打去。大家边跑边团雪球边扔雪球。雪球在天空中来回飞舞。但有一个一直蹲在地上玩雪,好像在和雪进行交流。问雪,你来了。雪说,我来了。他又说,你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雪说,我路上堵车了。他说,啊,你应该乘坐高铁来的。高铁的速度快一些。你知道吗,前一段时间高铁里飞进去一只麻雀,一直从内蒙飞到北京。大家就想啊,这只麻雀到了新的地方会不会认生啊。有人用雪球打了他一下,他毫不知觉,甚至笑了笑。有人说,他在做什么啊。另一个说,他在和雪说话呢。听起来雪好像是他的初恋情人还是什么的。反正关系不一般。那人继续说着,全然不理会别人。雪越下越大,漫天的白雪都下在他身上,他好像变成了一尊白色的雕像。

天空好像一直在下雪,我们好像进入了雪的世界。打开了雪的门。一个说,你知道吗,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雪都不相同。我说当然,没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

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对男女离开了我们。他们围着围巾,穿着厚如铠甲的衣服,男的说,我们要去外面看一看了。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呢。女的也说,是啊,也许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你们也可以去外面试试。毕竟天地是广阔的。这里或者那里,只要你们想要去,都是可以去到的。

他们是在一个夜晚离开的。那天的月亮像一道钩子,或者像是包公头上的月牙。而整个天穹,便是巨大的脸庞,横亘在河湾之上。他们的身影逐渐远离了我们。我们和他们缓慢地招手。

他们走了之后,仿佛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只剩下我们在怅惘地徘徊。虽然我们之前并没有和他们多么要好,但在他们离开的刹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紧密。

我们想着,他们俩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一个说,因为他们的脸型很像。一个则说,也许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很丑吧,虽然各有各的丑。另一个说,也许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他们都喜欢抓蝴蝶来做蝴蝶标本,用一枚很长的针扎在蝴蝶身上,蝴蝶看起来像是救世主。两人还喜欢拍照,出去旅游,并在旅游中拍照。不管如何,两人看起来很般配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郎才女貌。

我们用各种样的游戏填补他们两人走后的空白。我们彻夜地长聊,聊最近发生的事,聊以前的事,聊我们听说的事,聊我们编的故事。我们常常发现聊到已经聊过的事。但还可以换一种结局。一件事情总归有许多不同的结局的。于是我们发现了一种故事的多种讲法。好像绳结的不同打法。同时,我们的故事也矛盾重重,漏洞百出。

我们去游泳。有一个将头埋进水中,从水下往上冒气泡,一直过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一个说,你那样会得肺气肿的。那人说,我有一个很好的肺。我的肺就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那么你是大树吗。于是我们都叫他大树。

大树除了喜欢游泳,还喜欢喝水。我们之前举办过一个喝水比赛。他一连喝了两壶水。我们都很叹服,因此他又得了一个水王的外号。有一个人慕名而来,想要挑战大树。大树先喝了一暖壶水。那人也喝了,但喝得断断续续,而且不断地打嗝。为了继续喝还吃了一些盐。我们想他来之前大概也吃过许多盐吧。大树问还要挑战吗。那人说继续。那人喝得慢了许多。而大树又喝了两壶。这意味着那人如果想要继续挑战就要再喝两壶。那人说,你太厉害了,我要回去了。他说,我走不动了,你们帮帮我吧。他走了几步,开始吐,吐出许多白水。

大树确实是一个厉害的人。他能跑能跳。好像在体育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本领。我们都很欣赏他。但大树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他喜欢说废话。每次,他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说啊说的,有时候别人就不愿意听了,觉得很烦。但大树不觉得,即便别人给大树暗示,对他提高音量,别过头不理他,让他适可而止吧。他也毫不气馁。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或者转而开启一个新话题。有时候显得没头没脑的。他忽然对人们说,我要去月球探险了。怎么去。一个问。他说,乘坐宇宙飞船。我要乘坐最先进的宇宙飞船。你们说吧,我需要攒多少钱,或者身体需要多好。大树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好像翻筋斗的孙悟空一样。我们看着大树,感到大树确实是一个很健壮的人。一个人表达了他的想法。大树说,那是自然。为了证明我的力量,我为你们举起门口的石狮子。他走到门口,那是一座十分巨大的石狮子,四只手也难以合抱。他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抱住狮身,欠了欠身子,将石狮子抱了起来。双臂好像两根铁棍,石狮子渐渐升了起来。高过头顶。我们都喝彩。

我们问大树,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他挠挠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我也忘了。谁还记得名字怎么着。我们说,是啊。大家也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连来这里多久也忘了。

偶尔,我们看到一些穿着很规整的人。他们好像在巡逻,或是做其他什么。根据衣服的颜色,有人将他们叫做白人,有人则将他们叫做黑人。因为大家分不清黑白,又不能说服对方。于是分为黑帮和白帮。两个帮派都想争取大树,但大树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们穿着红衣服吗。

黑帮和白帮争吵了很长时间,破坏了很久以来的平和氛围。大树说,你们为什么要争吵呢,你们凭借争吵能获得想要的答案吗,既然你们都不能说服对方。那应该怎么做,一个问。大树说,你们应该打一架。打一架也许会好一些。你帮助哪一方。大树说,我哪一方也不属于。两方就约定了作战的地方。两方各派出一个代表。摔跤。就像天使和雅各摔跤。一个敲了另一个大腿窝一下,另一个受了很大的痛苦,倒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大树走出来,终止了比赛。

自此以后我们身边就多了一个瘸腿的人。他拄着两根木棍做的拐杖,在我们中间来回跳着。于是他也获得了自己的名字,腿哥。每一个拥有名字的人都好像拥有了徽章,拥有了地位。腿哥便是这样。他逢人就讲自己受伤的经过。即便有人看过他受伤的过程。有人听过一次,有人听过两次,有人则听过更多。他们奇怪的是,腿哥仿佛将故事背了下来一般。每一次讲述都一模一样,连语气与停顿,重音都一样。大家就说,不愧是腿哥啊。腿哥是一个人才。大家都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这一点。连大树也说,腿哥不一般。

那个让腿哥受伤的人则一蹶不振,在我们中间,他好像有些抬不起头,和我们一起的时候,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忽然变得陌生,他大概觉得我们也是这样。他更喜欢自己待着,躲在偏僻的角落。有一次我走过去,发现他在喝酒。我问,你喜欢独自喝酒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问,你喝酒是因为心怀愧疚吗。他摇摇头,说,没有吧。谁知道呢。

我们都是一些没有名字的人,一个说,或者我们忘记了原来的名字。为了彼此区别,我们用编号代替名称。我是008。大树和腿哥则拥有恰如其分的名字。006说,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我说,有时候名字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大家都认识你。

大树走过我们身边,说,名字是很有必要的。没有名字的人生是无望的一生,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长的时间。我们都有些恹恹地看着他。腿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拍打着自己的腿,说,天气快要变凉了,我的腿又开始疼了。和我相比,你们虽然没有名字,但都很幸运。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起照相。腿哥和大树站在前面,我们站在后面,像是一处山水一样的背景。我们都穿着相似的衣服。无论是黑帮还是白帮。而那个伤害了腿哥的人则藏在角落里,只露出额头或者胳膊。自从腿哥受伤以后,帮派之间也少了争斗。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和谐的氛围之中。但有一些人显得有些懈怠了。还有一些人有了新的爱好。他们画画,或者读书,或者写一些什么。还有人唱歌。腿哥说,你们最近很热爱艺术啊。一个说,我要为艺术献身。有一天他站在一团火焰当中,当街之中。众人都停下来观看,他带着火焰行走,我们都听到了滋滋啦啦的声音。火焰好像长了牙齿。他向着众人发表演说。他说啊说的,和大树一样饶舌了。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往他身上浇水。用灭火器往他身上喷射。他被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才慢慢显出来。他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我们都叫他演说家。

008,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想不起来是谁了,我问,你编号多少。他说,我没有编号。编号那天我不在。我问,那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他说,你不需要称呼我。因为我们不常遇到。好吧,你叫我做什么。他笑了笑,说,刚才忽然忘了。没什么。我们并肩走。走着走着,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我问,什么。他说,我刚才是想要请你帮一个忙。什么忙。你帮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吧。我问,为什么你不自己去。他说,去参加宴会很累,我不想去参加。我说,可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宴会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说不抽。他说,没关系。你可以让它自己燃烧。于是我也点着,但不抽。烟气慢慢地腾上来。没等我同意,他就将地点与时间告诉了我。为防止我没有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准时出现在宴会上。宴会中还有大树、腿哥、演说家,以及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朋友。一些人和我打招呼。我坐在腿哥旁边。腿哥贴近大树身边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而大树也说得很多,演说家也在说,但似乎不是一个话题。大树边说边笑,好像是在嘲笑什么。不同的面孔在我身边聚散,好像浮萍来去。他们都消失在云雾之中。台上撒了许多干冰,好像腾云驾雾。我也站起身,高于众人。菜慢慢上来。另一桌有人争吵,但在云雾中仿佛很渺茫。盘碟摔碎在地的声音。有人似乎掀了桌子。大家都朝那边看去。但看不清。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嘴在说话,说着大音希声的话。我们的耳朵都在空中漂浮。有人走过去,皮鞋在地面发出咯咯噔噔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腿哥坐在了大树的腿上。而大树与演说家手拉着手,我吃惊地看着他们。他们又各自坐回原处。皮鞋声走过来。新郎带着新娘来敬酒了。但有一个人把杯子夺走了。有刺客,有人大喊。大家都四散。我和另一个去了卫生间。我们关紧门。他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帮人参加宴会。他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出去。我看到很多的血。我问,这是为什么。他说,大概新郎新娘有什么仇家吧。听说新郎以前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们向着厕所窗口望去,不高,两层楼。他说,我们从这里跳下去吧。他率先推开窗,跳到阳台上。接着将身体放下去,用双手攀住阳台边沿。扑通一声,他落在地上。我也跳下去,但摔倒了,蹭破了手上和膝盖上的皮。

我和他们说了自己的遭遇。但我没有找到那个让我代他参加宴会的人。大树、演说家和腿哥还没有回来。我们猜测他们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由我带领着几个人一起去找他们。但找不到。宴会厅里空无一人,有两个警察在四处走。看到我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有一个开始跑,一个警察追,另一个问我们是谁,来干什么。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警察说,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或者驾驶证什么的。我们都说没有那玩意。警察警惕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来抓我们。但我们从不同方向跑了。只有两个跑得慢的被抓住了。

让我们意外的是,那对男女又回来了。他们说,一路上被一个人追踪。他们上了火车,他也上火车。他们去宾馆,他也去宾馆。那个人好像见过,属于之前穿着白衣服或黑衣服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不确定。他们出去散步,他也在附近。他好像是一个可恶的影子。他准备去找那人理论。但那人先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是逃不掉的。他很生气,举起胳膊想要给他一下。但那人闪到后面,动作敏捷。那人说,跟我回去吧。你们是走不了多远的。但他依然执意要走。她则有些害怕。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们一起出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但在车站还是发现了那人。那人朝他们得意地笑了笑。他要走过去,她拉住了他。不管怎样,两人还是往前走。他也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哀求那人不要跟随他们。但那人只是冷笑。他要打那人,那人却很灵活地避闪开了。神经病,他骂那人。他愤怒地砸屋子里的杯子。她则害怕地哭泣。他不喜欢听她哭泣的声音。于是她很小声地哭,躲在被子里哭。哭得被子湿漉漉的。他更加烦躁。他说,那么,你就大声地哭吧。他问她,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同时他也在心中问自己。是啊,他在担心什么呢。她的身子颤抖着,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总想着回去大概会好一些。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了。为了我们的安宁,我们还是回去吧。他说,我们费了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大精力才出来,而你现在竟然想要回去。她说,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比大多数人都远。是时候回去了。我再也不想被人跟踪了。你带我回去吧。他抿紧嘴唇,皱了皱眉头。心中两难。她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说,我总是梦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不论我们在什么方向,那双眼都能发现我们,并且盯着我们看。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盯着看过,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我实在受不了了。我醒来后哭了很长时间。眼睛都哭肿了。他说,你再坚持两天。两人继续走。但她越来越萎靡,好像马上就要精神错乱了。在往前走的时候,他不得不搀扶着她,她用很厚的头巾遮住自己的脸。像是害怕被烈日灼伤一样。她一路都在向他发出请求。他则严厉地说,那些都是你的幻觉,其实没有人跟着我们。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哪里也不再去。她则说,他说了他要跟我们到天涯海角,除非我们回去。回去也是一样的。我们回去吧,求求你了。他不做声。她就打他,咬他,挠他。他被抓破了脸。他放开了她。他对她说,如果你实在想回,就自己回去吧。她转头就走。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悲伤。倒不是自己悲伤,而是替她感到悲伤。他慢慢地跟着她。她独自走了不久,就体力不支了。他走上去和她一起走。

我们问,就是这样吗。他说,就是这样。回来的路上那人还在跟踪你们吗。他说,是的,不过不常看到,有时候看不到反而会有些失落。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渐渐喜欢被人跟踪一样。她说,不管怎样,我们终于回来了。

我们为他俩备办酒席接风。但她不喝酒,她用醋来代替。她一次能喝许多。我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她说,当我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喝醋。喝醋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很快他就喝醉了。喝醉就开始胡乱说话。他说,虽然自己没有名字,但也是一个堂堂的汉子。他还说,他已经看不上大树很久了。这时大树他们回来了。大树说,我听到有人在说关于我的事。你们在说什么啊。大家连说,没什么。他乜斜着醉眼说,是大树吗。我不中意你。大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回来了。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来,一起喝。大树倒了酒,但他不喝。说,我不喜欢喝酒。大树说,给个面子吧。他推了大树一下。大树抄起酒瓶,给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酒瓶碎裂,酒在地上蔓延。他好像躺在河中的奥菲利亚。她疯狂地扑向大树,但被拉开了。她蹲下来,在他的身边哭。

他的头上就包扎了一层白色的绷带。有人则认为是黑色的绷带。我们便叫他绷带。绷带之后就和大树、腿哥以及演说家成为了朋友。他们站在一起,仿照四大天王的样子。一个拿着琵琶,一个拿着伞,一个玩蛇,一个拿着木制的宝剑。

绷带打算和她结婚。我们都鼓励他。但她好像受了那一次被跟踪的事情的刺激,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安全。她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等过了几天,他问怎么样时候,她说,其实不结婚也没什么吧,我看很多人都不结婚,也过得很好啊。

有一回,她对我说,我总感觉发生了许多事,在那么多事之后,也看清了许多人和事。回不到从前了。从前那么美好,但是为什么没有珍惜呢。她的眼神好像变得有些空洞。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夜晚,她当时还在读大学。她去一栋楼中附带的一楼图书馆,但座位很少,房间也不多。每个房间都需要刷卡,而且还有一个管理员。管理员心不在焉地看报纸,偶尔抬头看看走动的学生。她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但不大知道这些房间的布局,也不知道这些门怎样组织在一起,最后如何引导到出口的所在。她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旁边还有一个有着装着许多东西的沉重黑包的健壮男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管理员宣布闭馆,让把从书架上拿的书放回原位,其实主要是一些报刊,或者冷门的书籍。她随着人流走出来。看到了外面灿烂的星空,天气不冷不热。她忽然觉得意外的孤独。仿佛这样的孤独早已埋伏好了,现在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攻击。她说,或许,这样的情绪在我心中埋藏已久了。好像一个地雷,她这样形容道。后来,我渐渐喜欢了孤独。孤独是多么沁人心脾啊。就像热天中的一杯冷饮。她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在那一刻,她仿佛通体变成了透明。

有脚步声向我们跑来。是大树。强健的大树在跑步。他问,你们不一起跑步吗。跑步对身体有好处。而且可以锻炼人的品质。跑步,相当于深度的睡眠。当你深度睡眠的时候,你就好像沉在了深渊里。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笑容的汁液浸润了他的脸颊。大树展开双臂,一边向头上拍合一边跑。他边跑边回头说,就像这样。她说,大树,你真棒。

过了两天,绷带来找我,问我她和我说了什么。我说,她说天空是绿色的而她的心情是蓝色。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你才不愿意和我结婚。我说,不是这样。如果你想要和她结婚,需要成为她心中的孤独。什么意思,他问。

腿哥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好像一只蚂蚱。他四处蹦跳。他问我,如果我用两只天那么高的拐杖走路,会不会一脚就跨到大海。我说,会的。我想象那就像一只圆规,一只天那么大的圆规。腿哥忽然问,你觉得绷带怎么样。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腿哥说,可我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你说一说,你有没有觉得他奇怪。我说,有一些吧,但不明显。腿哥说,他竟然想要从这里离开,虽然最后没有实现。不过也太明目张胆了。

又有新的人加入了我们。他们甩动着胳膊,扭着脖子,眼睛如同灵活的玛瑙,在眼眶的河床中滚动。几乎在他们看到我们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他们。有人对他们说,跳一支舞吧。几个人就跳舞。他们的腿好像不受他们控制,跳得有些别扭。好像在互相使绊子。终于有人跌倒了。我们都笑了。跌倒的那个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似乎有些生气,走到后面去了。

他们也都是一些没有名字或者忘记名字的人。一个好像保留着一些记忆,但很模糊。他说,就像上辈子的记忆一样。他们也参与到我们的活动中。我们有一次一起去看一个画展,是印象派画作。和我们很多人的思维相近。一个说,这就像是我画出来的,我也能画。其中一幅画上画着巨大的波涛,浪花在空中翻卷,在空中显出潋滟的光。一只小船在波浪中隐现。似乎有人,但看不清。或者被浪花掩盖。演说家在这幅画前久久驻足。他凝噎着说,我从这幅画中看到了救赎。大树说,你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更喜欢另一幅画。上面有一只雄鹰,站在岩石上,睥睨着苍茫的世间。身后的风景似乎在旋转,围绕着它,有点像梵高观察到的星月夜。扭曲的画面,斑斓的色彩。有人边看画边哼起了歌。他说,看着这幅画,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唱歌。有人则完全不知道或者欣赏不来。一个抠着鼻孔,看起来抠鼻孔让他很兴奋。他一边抠鼻孔一边看着我们,好像在向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一起来抠鼻孔吧。

演说家回去以后就开始专心作画。他能够画很好的画,但他并不知道,他把画得好看的画都撕碎了。却留下一些不好看的画。有人说,撕碎自己的画也是一种艺术。他说,我以后也要办一个画展。

腿哥对他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画画呢。

大树一直在和新来的朋友说话,他带他们去四处参观。他们常常爆发出笑声,似乎是大树在逗他们。大树请来腿哥,让他为大家讲述自己腿受伤的经过。腿哥绘声绘色地和他们讲了,因为讲过无数遍,早已讲得出神入化,每一个表情都丝丝入扣,每一个眼神都荡涤心神。大家都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说,讲得太好了,我都想要断一次腿了。

大树带着朋友们来到一座花坛前面。他说,你们说吧,这是什么花。一个说,这是菊花。另一个说,这是大丽花。大树说,回答正确,你们都是广有知识的人。那么,请问,我是什么花。一个说,你是文竹。另一个说,你是狗尾草。大树说,那么,你们自己又是什么花。一个说,我是含羞草,因为我见了人就会脸红。一个说,我是兰花。我喜欢听那首“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歌。他说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右手捏成兰花指。大家都笑。

绷带指着腿哥的拐杖对大家说,这是铁拐李传下来的拐杖。我问,绷带,你后来结婚没有。他摇摇头,说,确实没必要,因为我们连名字都忘记了。

一个人忽然提议说,让我们来玩卡人游戏吧。他做出了卡人的架势。大家都想着要卡人,同时也不愿被人卡。大家互相追逐,犹如奔跑的动物一样。在奔跑中,一个说,我似乎找回了曾经的快乐。大家都在欢笑。一个人被选中了,好像是幸运观众。他愉快地走上来,让大家抓住他的手和腿。大家将他抬起来,好像一群和尚在撞钟,将他往寺庙的钟上撞。他很开心,仿佛借此可以解救人类。他仿佛并非被卡在了树上,而是卡在了这个人类的命脉上,卡在了宇宙上,成为宇宙的一部分,一个不可或缺的零件。扑通一声,大家没有抓牢,在卡过他后,他坠落在地。

008,那个之前请我帮忙的人又来找我了。他说,谢谢你的帮助。我问,你又来了。他说,是的,我刚从一个地方出来。那里我们每天都有规定的作息。还要剃光头。光头是一种很好的发型,剃了之后就会六根清净,神清气爽。你也应该试一试。我说,我不是一个在意发型的人。他递给我一颗烟。我说我不抽。他说我也不抽,但有时候会带着。他看着很远的地方,目光似乎有些渺茫。他说,你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吗。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座遥远的泛着青色的山横在天边。我说,之前没有注意过,大概很远吧。他说,是的,很远。也许那里会有更精彩的生活。但我们永远也去不了。我问,怎么,我们不是乘着车就可以去吗。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生活并不自由,或者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自由。为什么,我问。他说,因为我们需要待在这里,直到我们好转为止。我问,什么意思。他看了我一眼,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为什么忘记自己的名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周围总有穿着白衣服的人。我说,因为命运吧,是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他冷笑了一声,说,因为我们都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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