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当年,他们真年轻(下)
——文革中的大串联实录
县档案馆在征集老照片时,文革中结伴串联的老陈同学和我提供了几张大串联的照片。竺科长建议我以这几张照片为引线,写一篇大串联的回忆文章。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尘封多年的记忆就此缓缓打开。文革中的大串联发生在1966年,那时我才17岁,虽然已经过去了50年,可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四
从 上 海 到 西 安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我们都不是滋味。张良圭局长对我们说,我们安全地带你们见到了毛主席,还要安全地带你们回家。可那些自行来京的非北京代表的同学,毛主席检阅后却可以自由地到任何地方去进行“革命大串联”。我们几个同学怀着不平衡的心理,悄悄地商量,要下车到其他地方去串联,可一时下不了决心。眼看火车过了济南、南京,直达上海了。再不下就到了老家浙江了。这时,我们初三(4)班的4位北京代表、教师代表、我们的班主任、数学老师王xx,以及初三(1)班的老陈xx、范xx、初三(2)班的陈xx、初二(2)班钱xx、初一(1)华xx等十多人,毅然决然地在上海车站下了火车。张良圭局长发现后前来劝阻,我们根本不听,带着行李扬长而去。
大家商定,继续北上,到文化大革命“比较激烈”的地方如南京、西安、重庆等地去“取经”,并到延安等“革命圣地”去汲取力量。那时,各地都设置了“革命师生接待站”,凭能证明学生身份的如学生证甚至校徽就可以借钱、借粮票、安排住宿、领“乘车证”等。我们在南京被接待站安排在“华东水利学院”(现改名为“河海大学”)住宿。安顿好后,我们每天去南京大学、南京工学院等大学观看、抄写大字报。在南京呆了约4天后,我们继续北上,之后沿陇海线西进。
那时,焦裕禄同志的感人事迹深入人心,我们决定顺道到位于陇海线上的河南兰考。实地到焦裕禄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学习、参观,聆听他生前艰苦奋斗的故事、观看他简陋的工作生活设施、体验他一心为民的无私精神,是对我们心灵的一次震撼和洗涤。当时人民日报的著名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中说:“人们留心观察,原来他越来越多地用左手按着时时作痛的肝部,或者用一根硬东西顶在右边的椅靠上。日子久了,他办公坐的藤椅上,右边被顶出了一个大窟窿。” 所以,我特别仔细的观看了他坐过的那把带窟窿的旧藤椅,印象深刻。我们在焦裕禄的墓地前摄了一张难得的集体照,记录了这一难忘的旅程。
焦裕禄墓前留影
前排左起:华xx(初一1)
钱xx(初二2)严xx(初三4)
中排:范xx(初三1)
陈xx(初三2)
老陈xx(初三1)
后排:汤xx、作者(初三4)
王老师、周xx(初三4)
入夜,大雪纷飞。我们在火车站看到大批当地农民在候车,我问一位老伯去哪里?他告诉我,他们是去“逃荒”的。当时我听了,心情十分沉重,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由衷的感叹:焦裕禄的事业还要靠后人继续努力啊!
离开兰考后,我们朝既定目的地西安和延安进发。大家乘上了西进的列车,黄昏时分抵达了陇海线和京广线的枢纽——郑州站。这时,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一些只穿了秋装的同学,在气温骤降的北方,瑟瑟发抖。有人于是提议,沿京广线南下,到温暖的南方如长沙、广州、韶山去。我、老陈、小陈等六人不同意改道,我们豪迈地表示,我们要发扬“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克服困难,永往直前。这样,我们分道扬镳了,王老师带着我们班的三位同学南下,而我们六人半夜里跳上一列火车继续往西。第二天上午,列车在一个小站慢慢地停下,再也不走了。我们下车一看,站上写着“三门峡西”四个大字。
车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一天有好几次去西安的火车,但由于西安当时是文革激烈进行的“热门城市”,车里人满为患,好几列火车停下了,根本没人下车,车门都打不开。我们只好在站台上将就吃中饭。一些同学在徐州附近的符离集买了特产——3元一只的烧鸡,原本准备在路上一点一点地吃到西安的,这时只得“忍痛”全部割爱。有农民在站台卖柿子,我花了5分钱买了一大堆,肚子吃了象个滚瓜。等到傍晚,终于有一列火车停下了,下来3位旅客,最后下来的是一位女列车员。我们立即一拥而上,但上了3个人,其他人根本挤不上,这位女列车员一边大叫“大家往里挤一挤”,一边在后面使劲推我们,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全部挤上了车,但列车员上不来,车门也关不上,她拉着门边的把手,悬吊在车门外!列车启动了,缓缓离开车站,逐渐加速。这时列车员凄厉的女高音盖过了隆隆的车声,从我们的脑后响起:“大家赶紧往里挤一挤,隧道马上到了,危险啊!”她可是为了我们上车,陷自己于危险之中啊!我们六人于是齐心协力,一起用劲,挤啊挤,挤啊挤,足足挤了约15分钟,列车员才上了车、关好门。半夜时分,我们终于到了西安,被接待站安排到西安第四小学就宿。
五
从 西 安 走 到 延 安
我们来到西安后,每天去西北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北电子工程学院等大专院校抄写大字报,还观看了一次“火烧”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的大会。同时,我们等待去延安的车票。因为当时全国各地很多师生涌向那里,可以想见,交通十分紧张。不久,中央发出了停止乘车串联、倡导“步行串连”的通知。我们到延安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于是立即着手做“步行串联”的各种准备。这时天气已进入寒冬,只有我带了棉衣,我们去接待站借棉衣,排了一天一夜队,解决了四位同学的困难,还差一件,老陈同学马上写信让家里寄来。我们又向接待站申领了步行串联的费用,每天5角,算7天,每人共领得3.5元。西安至延安的必经之路铜川有火车相通,而步行到那里需要两日。我们拿着回杭州的火车乘车证想和回铜川的学生换,可他们说要响应中央的号召,回家闹革命。无奈还是从头自西安出发。等到老陈同学拿到从家里寄来的棉衣,我们在西安已呆了半个月了。
西安至延安370公里,我们计划7天完成,一天就得走50多公里。以下是西安-延安的路线图。
我们头戴单军帽、腰挎黄布包、肩背被子,象一位位没有武装的解放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在西安至延安的公路上。我们并不寂寞,路上满是向延安进发的学生,有的从南方两广、有的经“蜀道”云贵川而来,有的脚走肿了、受伤了,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慢慢挪步;有的还打着“红卫兵长征队”的红旗,意气风发地一路高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们在半路上还遇到了高二的林xx同学,他从宁海出发,一路串联。由于他没带棉被,“轻装”前进,超越我们而去。
第一天紧赶慢走走了50公里,我们好几个人的脚上都打起了血泡。到了接待站得把泡挑破,让其自愈,否则第二天就很难走了。这时天气已进入隆冬,气温已降至零下10几度,天寒地冻,清晨赶路,单军帽遮不住耳朵,在寒风呼啸中,两耳就像要被刮掉般地疼。我们早上只好不洗脸,把干毛巾捂住两耳御寒。
第二天傍晚我们赶到了离西安100公里开外的铜川市。这时我们听说延安比这里更冷,有许多学生冻伤了。我们有几个同学虽然穿了棉衣,但下身只是单裤,于是决定到接待站借棉裤。由于大批南方学生要去延安,借者众多,“僧多粥少”,接待站新做的棉裤早已告罄,我们借到的是当地农民“慷慨解下”自己穿的棉裤,棉裤的厚度用“砖头般厚”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而且只能是两人借一条。在文革中,常形容“阶级敌人相互勾结”为“同穿一条裤子”,我们这里可是现实版的“同穿一条裤子”了。
黄陵县离西安200多公里,是去延安的必经之地。在铜川因借棉衣耽搁了一天,第五天傍晚我们到了该县的县城。接待站把我和一位同学安排在黄陵县县委书记住的窑洞里过夜。可能是学生来得太多,县里的领导把自己的“住房”也让出来接待我们。县委书记的窑洞非常俭朴,与普通老百姓住的窑洞毫无二致,但室内收拾得十分整洁。吃过晚饭,县委书记亲自登门问寒嘘暖。还告诉我们,黄帝陵就在该县,让我们抽空去看看。我们惦记着赶快到延安,第二天一早就赶路去了。
这一天我们来到了陕北的“黄土高原”。我们在地理课中学到过“黄土高原”,它是世界上黄土覆盖面积最大的高原,又称“乌金高原”。海拔多在1000米以上,面积约62万平方公里。位于中国中部偏北,在山西、陕西北部、甘肃、青海、宁夏及河南等省区。高原上覆盖深厚的黄土层,黄土厚度在50~80米之间 [3]。现在,我们登上了这一高原,“眼见为实”了:山是黄的、路是黄的、土地是黄的、房子是黄的,一言蔽之:满目皆黄。看到这奇特的自然现象,我们决定“考察”一下民情,了解这里的老百姓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是如何生活的。这天,我们下午约4点就不走了,在山上一个小山村里歇下了。好客的接待姑娘端来了一个约30公分直径的小盆子,里面盛了些水。我们在山下就听说这里的取水十分困难,需到一二里开外的山下人扛肩挑地运上来。所以我们在山下喝足了水,大家约定在山上尽量不要喝水。这位姑娘却比划着让我们洗脸,原来这一小盆水不是喝的,而是洗刷的。这可能是这里对待客人的“最高礼遇”了,我们赶紧道谢并婉言谢绝。
傍晚,我们被一个个分到农民家吃“派饭”,主食是“黑馍”。馍即是“馒头”、“麦糕”。白馍是用麦粉做的,黑馍则是用红薯片子面做成的,又黑又粘牙[4]。就着黑馍的菜是腌菜,那腌菜腌得十分到位,主人刚拿出,一股清香味扑面而来,进嘴一嚼,清脆爽口,咸淡适宜。和着它我一口气吃了五片黑馍。这家农民有四个孩子,我们作为客人安排在一间房,主人和孩子们则都在隔壁吃饭。我们好奇地走到那里,看到了令我们动容的一幕。他们就馍的菜不是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腌菜,而只是像小石子大小的“岩盐”。腌菜是招待客人的,不是他们能“享用”的。那一顿饭我们给了双倍的饭钱:5角。
第二天一早,和我们同住一个村庄的本地学生都不吃早饭纷纷赶路。我们的父母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能走长路呢?我们计划8点出发,7点左右我们即到了派饭的另一家农户。这家农户的大嫂一直念叨着:早点做饭,好让你们赶路。可就是不见她下锅。9点半左右,上山打柴的男主人回来了,她才开始煎玉米饼。我们焦急万分,囫囵吞枣地吃完饭,时针已经指向了10点钟。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里的农民生活十分艰难,一天只吃中饭和晚饭两顿,早饭是不吃的。
第七天,我们到了甘泉县,离延安不到50公里了。接待站的工作人员说,到了甘泉就是延安的地界了。到了延安,就是到了“小米加步枪”赶走日本鬼子、打败的革命中心了。这小米到底是什么滋味,可得尝尝啊。于是我们要接待站煮小米饭给我们吃。接待员说,你们吃不惯的,还是吃白馍的好。还说,之前也有南方的学生要求,结果一口也吃不下。我们非要他们煮不可,并且“上纲上线”,如不煮就是对我们“革命要求”的漠视。接待员拗不过我们,只好另煮小米饭。煮好后我们一人一碗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可是,正如接待员说的,我们一口也咽不下。这是因为,这小米饭里,只有一半是米,另一半是粗糙无比的糠。为了节约粮食,这里的人们吃的小米不是纯粹的小米,而是和着糠的米!
作者在宝塔山下
冰封的延河畔,头戴军帽、身穿“砖头”棉裤留影
第八天下午,我们终于到达了日思夜盼的宝塔山下——延安城,实现了我们7天走到延安的计划(在铜川借棉裤耽搁了一天)。那时每天晚上我都不顾疲劳,坚持写“长征日记”,把一路上所见所闻所思记载下来,可惜这本宝贵的日记已经丢失了。延安的接待人员说我们的运气好,尽管这里的气温已在零下15度,这些天却是延安冬天最暖的时候,也没有下雨,一路顺畅。
我们被安排在延安地区供销社住宿,在一间屋内,有一排可供我们六个人睡的土炕,炕上铺着芦席。炕内有烟道,烟道通到旁边的一个煤炕里,煤在煤炕里烧红了,烟和热气通到睡炕里加热。第一次烧煤取暖没经验,烧得过旺,把芦席烤得发烫,眼看就要烧焦,却不知道如何把煤炕熄火,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的时候,还是年龄最小的初二2班的钱xx有办法,结果火是浇灭了,但散发出来的“阿摩尼亚”气体充塞在房内,臭极了,臭极了......
到了延安我们才知道,这里不管城里乡下,都是一日两餐。我们在那里吃饭,顿顿都是一个半斤重的玉米饼,外加一小碗数得清菜叶的汤。到延安的师生是如此之多,本地的蔬菜早已耗尽,需要到陕南等地大量地调运。我们习惯了一日三餐,就和接待人员“辨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两顿吃不饱啊,革命的本钱垮了怎么革命?结果,晚饭后容许我们再带一个玉米饼回去作早餐,但菜汤却绝不容许再盛一碗。
1966. 12延安枣园留影
前排左起:陈xx(初三2 )
老陈xx(初三1)、范xx(初三1)
后排:作者(初三4)
华xx(初一1)、钱xx(初二2)
在延安的两天里,我们参观了毛泽东的故居枣园、杨家岭、王家坪等革命旧址,实地了解了毛主席、共产党在延安的艰苦岁月,深切地体会到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在枣园我们摄了一张集体照。
六
顺 利 归 来
由于中央号召回家“闹革命”,我们决定不再串联,踏上了归程。离开延安的那一天,清晨六点钟,天仍是一片漆黑,我们乘上了开往铜川的大卡车。因为同车的女学生怕晕车,卡车只好不盖篷布,呼呼的寒风肆虐在我们的周边,卡车在弯弯曲曲的黄土高原的公路上疾驰,这时又刮起一阵阵刺骨的阴风,更加冷上加冷。大家蜷缩成一团,相互鼓励、打气。经过整整7个小时的颠簸,下午3时许终于到达铜川站,乘上了到西安的火车。
在西安我们仍住在西安第四小学,作回家的准备。接待站发旅途补贴给我们,到杭州为3天行程,一天5角钱,共1元5角,外加一个12两重的当地“土产”大饼。离开西安后,我们几经转车,有一次还乘了铺着稻草的 “棚车”,终于在一天早晨到达了杭州。下车后,我买了两副大饼油条,美美地品尝这久违的“奢侈品”,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这么长时间离家外出,总要带点礼物回家吧。我把西安发的大饼省下来,辗转带回家,想让家人尝尝。可惜带到宁海时,它已硬如石块,用刀都劈不开。我还带回了几颗陕西特产红枣和大核桃。并从衬衣口袋里拿出5元钱,交还给父母,“完璧归赵”。父母、邻居都说我变黑了,但更结实了。
大串联是我人生中在特殊年代里的一段特殊经历,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却使我们更早地接触了实际,接触了生活,接触了社会,经了“风雨”,见了“世面”,锻炼了体力和智力。大串联也使我们看到了当时真实的国情和正反两个方面的社会现象,特别使我们深受感染的是,当时贫穷中的北方人们坚强面对艰苦生活,毫无怨言,积极奋进的精神面貌。此外,经历了大串联,培养了独立生活能力和相互帮助、相互激励的团队精神。所有这些对我们日后的成长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参考和引用词条、文章:
[3] 百度:百科名片:黄土高原
[4] 老家的馍,刘庆邦,人民网-人民日报,2014年01月11日09:48
作者简介:
原无锡市政协委员,
原无锡轻工业学院(江南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制糖教研室主任。
国家六五攻关项目'甘蔗糖厂渗出技术’的主要研究者,
2007年获苏州市五一劳动奖章。
图文:糖人
编辑:浩海紫烟
审核:文化宁海工作室
留住记忆
这世界变化快,上天入地,没有什么不可能,过去曾遥不可及的地方,一日即可到达。但再快也回不到那些车、马、邮件都慢的旧时光。让我们一起留住记忆里的那些美好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