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的医学背景:破局与重组

灵素之问
还原古人观察视角和中医经验理法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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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忘先生,从事临床工作,研习传统文化和中医经典,索求源流,力图还原古人的观察视角和经验及理法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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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景在医学上的成就,不是单纯因袭师承的结果,不是简单的继承与发扬,而是一种剧烈的变革。当然最重要的因素或许是师承,抑或是自学,并没有太多可信的史料,除了授徒卫泛、杜度,唐代出现的《名医传》可信度并不高,张仲景明显不是仕途中人,更不可能是汉长沙太守,因为汉代太守都有名册,不可能漏掉。张仲景生于东汉末期,有着两汉的医学背景,每一个有关医学的重大事件都会构成直接的影响。

排第一的当然是西汉晚期校书方技四家,其中医经与经方的两分,医经又以“黄帝内外经”排头。这是新生事物,却一直被中医界、文化界神话为先秦传承。战国学术圈必伪托黄帝而后入说,标榜黄帝为伦理政治文化的起源,有两个标志,建立五行(伦理)与五官(制度),那是诸子“务以为治”,与医学无关。

其实先秦除了各种毫不相干的“五行”概念(伦理、德行、制度、五材),也同样讲“天六地五”,比如“六德”“六行”“六合”“六府”,同样也不是医学。黄帝真正与医学有关,是汉代董仲舒阴阳五行合流之后,“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成为有目的改造医学理论的目标与手段,即把本属于汉代阴阳家的《黄帝泰素》“言阴阳五行”,弄成医学的理论数理模型,岂止如此,五经经学的术数核心,同样是阴阳五行,无论是谶还是纬。

当然,这与汉武帝“制曰以五行为主”难脱干系,与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使得谶纬成为“内学”,五经反倒成为“外学”,更是关系重大。时势洪流之下,医学未入官试之前,本是小道,甚至连以之谋生都困难,就连华佗也不能免俗,一心想着做官才有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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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言阴阳五行,是两汉一切经学与谶纬的范式与框架,本不是医学独有的特征,而医学理论当然也不会“起源”或“基于”阴阳五行,就好比五经经学,从来就不是以谶纬术数的“阴阳五行为基础理论”。但是,就算这么简单的道理,在中医界,也是很难认清的。因此,西汉的两大事件,是医经与经方的两分,其次是黄帝医经的体系开始构建,以阴阳五行为理论框架和目标。

第三个大事件,是李柱国因王莽新朝覆灭,天禄阁藏书完蛋而“退休”“避祸”于四川绵州涪水,易名涪翁而写作《针经》。《针经》的地位和重大影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它不仅是《难经》《甲乙经》《素问》《黄帝针经》《灵枢》的先驱和蓝本,更是一本破局之作。

需要注意的是,西汉医经两大内容,针石汤火与百药剂和,同样是补泻互补的。也就是说针石汤火的工具与方法,还没有到毫针诞生之前的砭石时代,可以确认的是仓公时期仍使用砭石而没有毫针。即便外治法有了毫针的补法,仍然是有所局限的,因此需要内服补虚法的存在和补充。如《灵枢·邪气藏府病形》:“诸小者,阴阳形气俱不足,勿取以针,而调以甘药也。”《灵枢·终始》云“少气者,脉口人迎俱少,而不称尺寸也。如是者,则阴阳俱不足,补阳则阴竭,泻阴则阳脱。如是者,可将以甘药。”也就是说,百药剂和、和剂汤法,不仅是“以物相使”中的补虚法,同样是对经方祛邪的补充,而非不同派别。

涪翁《针经》出世之后,毫针以及针刺体系的发展,对西汉的医学格局产生了微妙而又巨大的影响。毫针的出现,大大改变了砭石等外治法对于虚证的短板,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脱离和剂而独立成科,这是推动后世针科出现隐含的必然惯性。
《针经》并不负责解释“调百药剂和”而是专注于针刺技术与理论。最终成了陈延之说的“神农使于草石,黄帝施于针灸”的两大体系,而外科术如陶弘景所言“至于刳肠剖臆,刮骨续筋之法,乃别术所得,非神农家事。”外科成了既非神农本草药食,也非黄帝经脉针灸的“别术”。但实际针刺的前身鑱石浅刺与砭石切割,本身就是外科术。
因此,涪翁《针经》实际打破了李柱国西汉晚期校书“医经”与“经方”两分的框架,变成了“针灸”“和剂”“经方”三分的局面,使得中医理论不得不面临“外治法”与“内治法”的重组,即内治法中的“和剂”与“经方”应该在理论上被统一,而不应再延续一个经方“本寒温”另一个医经“以物相使”。
涪翁之后约两百年,直到张仲景的出现,用递归法解决了这一历史性难题,张仲景方论成了新的经方代表。而医经则只剩下标榜黄帝医经,起初也是专注于结构化的外治法针刺理论。西汉医经与经方两分的局面被涪翁打破,而被张仲景重组,前因后缘,并非神仙秘传天上掉馅饼,更不是依托经方十一家之一的《汤液经法》能做到的事,因为汉代经方并不包括和剂,而张仲景重组了经方与和剂。
张仲景之所以能避开“言阴阳五行”的黄帝之道而作“医方论”“疾病论”,是因为经方十一家的存在,本属于扁鹊经方水火之剂而不是“言阴阳五行”,以及涪翁《针经》脱离使用“以物相使”规范内治法和剂,专论针刺实践与理论的成就,使得黄帝体系明确为“施于针灸”,一直持续到六朝隋唐,并影响到日本医学制度。直到晚唐运气学说的出现,将食疗法“五苦欲补泻”作为内治法的纲领,成为滑寿《五脏补泻心要》及《脏腑补泻辅行诀用药法要》药食不分,混淆和剂与经方的理论,歪曲杜撰经方历史,与张仲景递归体系不可同日而语。

本文源自《经方流变》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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