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莹|想象力对哲学家有多重要?以康德解决休谟难题为例

哲学家与想象力问题

夏莹(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法国哲学)投稿|经慧田君编辑刊登

1968年5月的巴黎街头,大字报成为了被革命激情所鼓舞的学生、工人们所热衷的另一种斗争形式, 被戏称为“墙上的革命”。其中一张流传甚广,又颇有力度的大字报上写着这样的一句话:“消费社会必然要暴毙……想象力要夺权!”这是法国知识分子对于资本主义的痛斥与对未来社会的向往所特有方式。

法国五月风暴,福柯与萨特

如果说当下的资本主义被称之为“消费社会”——1968年开始登上学术界的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甚至以此为题完成了一本影响深远的理论著作——那么,想象力实际上成为了对当下被资本社会所操控的社会的一种抵抗方式。想象力的问题在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思想界之所以成为了一个革命路径,却与这一问题深厚的理论根基密不可分。

20世纪的法国思想不是一个国别哲学,它就是当代哲学的基本形态。在这一形态光怪陆离的表象后背,站立着一大群古典哲学家: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胡塞尔、海德格尔都成为了研修法国思想绕不开的理论大师。对于这些人来说,想象力不是一种仅属于艺术家的能力,相反,它左右着我们每一个平常人的基本认知能力,因此想象力是一个哲学家需要认真对待,甚至要给出界定的问题。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总是习惯于将想象等同于幻想,似乎它是不值得认真对待的,是画家与诗人的专利。但实际上,从18世纪大卫·休谟提出左右人的认知的关键环节——因果规律来源于人们的习惯性联想开始,想象力的问题就已经开始进入哲学家的视野。休谟是一个怀疑论者,同时也是一个经验主义者(经验主义者与怀疑论者在哲学史上总是有着会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惊奇于常人从不惊奇的一个事实:为什么我们会在太阳晒与石头热的两个事实之间加上“因为……所以”。

如果我们仅仅陈述“太阳晒”抑或“石头热”,我们因为有事实的保障,而不会错,而如果在两者之间加上了“因为……所以”,其中就被加入一个事实永远不会告诉我们的“逻辑”——因果律。

休谟的这种惊奇与质疑本身注定要成为开启新哲学的契机,因为对于近代的科学研究来说,没有了因果性,就连实验室的实验都是无法进行的。因此,当我们开始质疑这种因果性的坚实来源的时候,其实已经撼动了近代科学史之合法性的基础。对于这种质疑,休谟也试着给出了一种回应。他认为,这种因果性的产生是源于人的习惯性联想。只是因为“太阳晒”与“石头热”之间的前后相继性,人们就习惯性的将两者连接了起来。这种习惯性联想竟然成为了科学的基础!如果你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你一定会为为之惊奇不已。我们如何可以将人的认知,这个最贴近客观性的属人的能力建基于“习惯”、“联想”之上呢?这是让然如法忍受的一个结论。

康德,这个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山鼻祖,一个纯粹的哲学宅男,被休谟的命题震惊了,并由此开始了他的理论研究之路。

在某种意义上,当他为了构建一个科学形而上学的时候,他的理论目的里一定包含着要为休谟的“习惯性联想”解读的企图。在我看来,休谟的习惯性联想,是一个很伟大的思想,这是人第一次系统地试图将普遍性的概念、命题、原则的起源还原到人自身的认识能力之中。这一思想让我们懂得了,没有上帝,我们一样可以生活,一样可以谈论作为概念的“桌子”,而此前,对于这种普遍性的保障,我们总是要诉诸于上帝。但我们同样要看到这一思想包含则另一个方面的重要意义,这就是人的习惯性联想的。所谓习惯性联想,在我看来,这就是哲学家们对于想象力问题在哲学层面上所给出的最初的界定。

想象力,是将不可能有关联的事物关联起来。例如在那些最富有想象力的绘画与诗歌当中,许多完全不可能在同一时空中出现的事物都同时出现,人们不会强硬去追问这是否可能。这种能力看似带有着强烈的非理性色彩,但却总是在我们诸多理性能力进行分析的时候不可获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哲学的追问方式,常常设立一个不间断的前提性追问。康德试图解决休谟的“这个习惯性联想”的设定,从而将人的认知能力建立在一些更具有先天性的,内在于人自身,但却一定具有不可动摇的普遍性原则之上。这是他的理论任务。为此,康德虽然承认了经验材料对于形成认知的必要性,但经验一旦进入到人的直观的时空形式,并在知性的四类十二对范畴的作用之下赋有一定的逻辑关系(而因果规律就在其中)的时候,那么知识的形成就具有了客观的普遍性。

因为无论是直观性与知性范畴,都是内在于理性之人的一种普遍的能力,只要你是一个理性之人,那么你所看到的,你所认识到的世界就与其他所有的人是一样的。这种普遍性与统一性成就了知识的形成。

在此,好像康德真的解决了休谟的问题一样,好像习惯性联想已经不再可能成为人的认识的哲学基础了,想象力也被赶出了认知的理性视野了。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严谨的康德在一步步考察人的认识能力的时候,突然在这一认知过程中仍然包含这一个缺口:「这就是经验材料从直观形式如何过渡到知性范畴?」例如当我们看到一只在时空形式中的狗,我们究竟是如何将这一时空形式中的狗转变一个知性范畴?反过来说,我们如何将作为一个范畴的“狗”运用到现实时空中的“狗”?从而使得我们可以确信我们所看到的狗符合于狗的概念?「在这里显然有一种人的先天能力,没有被考察」。正是在这里,想象力的问题,突然又出现在康德的思想中。

康德将想象力称之为一种图示化的能力。它一手牵着感性,一手牵着知性,通过图示化的方式将在时空中的具体存在物转变为了一个概念,形象地说,就如同我们将三维的人照成照片,变成了一个二维的平面一样。如果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继续追问,这种“转变”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康德在此为解释想象力的作用又引入了影响后世非常重要的概念:时间

康德告诉我们,「正是在时间的连续发展中,想象力将直观与范畴连接起来,一起将不可能存在之物连接起来,在这里时间,不是表现在钟表上的刻度,而成为了人所特有的综合能力」,经过了时间的连接,想象力实现了对直观与范畴的连接,最终完成了人的认知。

不知大家是否感觉到一种向休谟的隐形回归?休谟的习惯性联想所讨论的也是时间上的前后相继,现在康德以逐渐去除经验杂质的方式,一步步纯化认知的过程中却又一次将时间(前后相继)引入到了理性的认知,于是想象力,这个似乎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的能力也成为了人的认知能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据说,现象学家胡塞尔的直观、内意识、以及其自身对于想象问题的讨论都有康德作为参照物,而海德格尔对于时间问题的讨论则似乎更为直接地源于康德对想象力这一部分的讨论。由此,想象力与时间,从而与独属于人的存在方式都有着直接的密切的关联。它不是幻想,也不是只属于艺术家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先天认识能力,没有它,你可能连你每一天的生活世界都不能认识,如果没有想象力,你几乎连明天的太阳是否一定会升起来,可能都有些担心。

法国思想家吉尔·德勒兹

当代,法国哲学家们仍然热衷于康德,热衷于对他的想象力的讨论,这是必然的,一方面,想象力自现象学家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重新改造之后已经成为当代法国现象学运动无法逃避的理论话题,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法国特有的生命哲学传统,即一种对于人,以及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生生不息之创造性的热爱,更让法国人对于“想象力”的观念更加情有独钟。例如法国思想家吉尔·德勒兹就曾经在其小册子《康德的批判哲学》中着力于对其想象力展开讨论,并在其中德勒兹不仅承认想象力作为人的认知能力之保障的意义,同时更突显了想象力自身的生产性和创造性。当人们邂逅那些自然界的壮美与崇高的时候,人的理性认知能力再一次遭遇自身的极限,想象力也感受到了自身的极限,甚至感到了自身羸弱的时候,想象力反而成为了创生新事物的契机:

“无疑,因为虽然想象力发现在感性世界之外它什么也无法抓住,但是,这种推开感性栅栏的行为给了它一种无限制的感觉;因为这种排除是无限的一种显现。因此,它从来只是消极地显现——但它仍然拓展心灵。’(康德:《判断力批判》第29节,'总注释’,274/127)”。

对于这样的一种表述,我们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在作为认知能力的想象力显现出其无能为力之处,无限的创造性反而突然被释放出来。因此或者对于艺术家来说,他们不竭的创造力并不是来源于哲学家眼中的想象力,而恰恰是在想象力贫乏之处,艺术的创造性才真正诞生了。

基于此,我们或可理解了68年那在墙上所发出的呐喊的重要意义:今天的资本社会正在与科学技术共谋,让我们驻足于理性认知的范围内,想象力的夺权意味要让科学主义走到它自身极限,意味着创生性力量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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