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松二章

村中央有两棵大柳树,大约百十年了,我在很多文章里提到过。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释放出潜藏在心中的意象,且是不可或缺抑或首先涌现的意象,然后唤醒生存本性,将一切卷入生命印记。这些年,我愈加认定它才是村庄真正的守护神,然第一条标准须是可爱近人。一方面,立于中央,南来北往的村人与之照面无数回,在若干次生命交集中,大柳树成了村庄变迁的亲历者及见证者。另一方面,本主庙在村北,除一载中屈指可数的纪念日外,几乎大门紧锁,有时竟遗忘它的存在。

人群未在柳树下烧香磕头祈福,我认定出于一种善意的初衷。从庄严肃穆中解脱回世俗,驱散虔诚神秘的力量,他们可肆无忌惮地说着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不然大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疑虑与胆怯。现实无不指涉此番猜想,枝繁叶茂的巍峨躯干犹如张开宽阔的怀抱。于此,逢村的赶集人、归家的农民、玩耍的稚童、以及更多村庄无处可去的迟暮老者,齐聚柳树下,释放生命的气息。而一些较大的特色农事,照例于村中进行,或完成最后一项。大柳树,如常提供清凉,一驱农人心中的燥热、额上滚烫的汗珠、灿如焰火的脸颊。

春之物语,我道之春蒜。一杆称终结了买卖双方之间的话题,眸子一笑一悲,一番摇摇欲坠的坚定。农民伛背弓腰的姿态,一如对土地丰饶的敬畏,是自然由来已久的倾泄方式;那卑躬屈膝的无奈,从来以似有若无的叹息作旁白。水中浮游的生物,渐渐吞噬着生命的长度,坟茔仿佛听见了苍老的声音,他们空寂的走在归家路上,春似乎刚刚死去。微笑源自亘古不变的麻木,匍匐的行程是一锄头、一镰刀的碰撞。疾风骤雨的历史,从来就害怕“历史”二字,唯一群蒙昧的原始初民从蛮荒中生存至今。春蒜味冲四方,漫入鼻翼,既为证据,亦作启示——勿忘来时行路难。

秋之物语,我道之花菜。秋雨掠过,细如牛毛的雨粒稀稀落落,急一阵儿缓一阵儿下着。枯叶簌簌而响,微微婆娑在大地,沉睡。破晓,雾霭深深浅浅弥漫着村庄与山峦。破开一层层朦胧的雾气,拨开一抹抹沉甸甸的露水。雨靴沾了一些湿泥。侧首,田间小径断断续续传来土石颠簸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轻。那是一辆辆三轮电动车。身背一摞摞花菜走在田埂上,步声沉重雄浑,双眸一会儿察看脚下,一会儿凝视碧色掩映下时隐时现的小道。田埂很短,梦也很短,一个喷嚏后,三轮车已至眼前。一堆堆青色游移田野,像浮在半空中,人小得渺不可见。三轮车无声地掠过一簇簇草丛。村里已然沸腾一片。农人像供奉祖先一般虔诚抬着花菜,一尊尊安置于离地面半尺高的神龛(指过称),剥去肉身,灵魂的重量一眼可辨。继而,飘落充满灵气的四面八方,成为一方神仙(指流通市场)。俗世向来崇尚破钱消灾、祈愿,却因层层叠叠的美其名曰,农人的原始崇拜最终幻化成了压榨的工具(指经过几次易手,从便宜的原料产地到消费者之手,价格水涨船高)。是谁悄悄扮演了中间者的角色?如此,采花菜的人终归是采花菜的人。

古人送别多用“折柳”,取“柳”与“留”、“丝”与“思”、“絮”与“绪”之谐音,表示离人的难言难分之情;杨柳发芽抽绿时值春意萌动之际,赠人柳枝又含“春光常在”的祝愿。这样,柳不仅具有离别相(乡)思之意,且兼时间象征喻义。“折柳”赠别之风,在唐、宋盛行。千百年来,留下无数家喻户晓的名作,譬如,《诗经·小雅》之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村里的老媪除一日三餐外,从早到晚几乎坐在柳树下。妇孺皆知的寻常思维和习惯描述大抵是:特定群体间的感同身受与共同话语、遗失价值存在的惊慌失措与无所事事、多层孤独交叠的期儿盼女与沉湎过往……不妨尝试将聚光灯从主角身上移开,转至身后的背景墙,仔细一窥柳树之状、聆听孱弱之音。远远的,仿佛听见一曲古老、苍茫的音乐,穿破历史的壁垒,拨开层层迷雾,徐徐入耳,似哀婉,似悲壮,似惋惜,似诀别。总重复一个字,不断回响:“柳——”或“留——”

我如获至宝,好像在坚固的思想堡垒中寻见一缕曙光。也许,此群老媪早就听闻那阵盘桓的回音,心领神会,觅到另一种生命存在,缄默不语罢了,不然何以整日依附柳树,摆出一副醉生梦死的假象,罔顾年岁苍老。原来,她们在柳树下悄悄续命,一如手机在充电。“柳——留——”便是“芝麻开门”式的暗号与密码。于是,大可掰指一数,多为耄耋之年。

然柳树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自然规律,必须遵循。即使有心挽留,当生命发出倒计时的讯号,一切无计可施。诚然,柳树做得已足够多了,人毫无谴责之意。与此同时,它在酝酿一种别开生面的计划,其思绪不断往返穿梭,无数历史场景历历在目,一番辛苦筛选后,似乎有了眉目,事情就这般定了,人们也是后来才知晓。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她”被抬上山林深处,与风为伴,同土共眠。

又是来年清明。有人爬上柳树折下几枝;家门口、屋檐前插柳枝;女子头上簪柳、男子身上戴柳。往大山深处走去,故人埋在那儿。

清明折柳、戴柳、插柳的习俗由来已久,可追溯到魏晋时期。一说为纪念“教民稼穑”的农事祖师神农氏。二说是防病虫。清明前后气温渐升,各种病菌开始繁殖,人们希望通过插柳戴柳,以避虫疫。三说是辟邪驱鬼。柳树俗有“鬼怖木”之称,清明祭祖,事涉鬼魂,插柳戴柳,可佑家人吉祥安康,以致民间谚语有“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的说法。四说为纪念介子推。介子推为明志守节而焚身大柳树下。次年,晋文公亲率群臣祭奠介子推时,突然发现介子推母子环抱的柳树长出了新枝,晋文公遂赐名“清明柳”,当场折些柳枝戴在头上,墓上插一些,王宫内供奉一些,以示怀念之情。

新中国成立以后,插戴柳条有了更加健康和积极的寓意——“插柳留春”,一如对青春、生命、美好生活的挽留与珍视。

每年农历六月廿五是白族火把节。

在我们村,喜得贵子、添丁加户的人家,须从山上砍下高壮青松,绑上薪材,其间插上各种时令水果,如梨、花红、李子等,还有小彩旗,再竖立在村口或宽阔的广场中央。薪材颇有讲究,农历平年扎12层,闰年扎13层,寓指年年顺利。清晨,倘谁家亲人新逝,家人手擎小火把,至坟前摆贡品、上香、敬酒、磕头。点火把,燃灭方能回家,持续三年,这是“死的礼赞”。太阳落山前,各家提前吃毕晚饭,携老扶幼出门等待点火把。夜幕降临,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领头献祭品,向火把磕头、祈愿。“生的祝福”如约而至。青年、小孩各举一小火把,逢人,从身上斜挎包内抓一把松香粉,往火把撒去,迸出耀眼的火光。老人通常卷起裤腿,感受来自后辈子孙虔诚的祝福,“轰”的一声,扑向对方,燎去身上的晦气——“嗨赛额斗”(白语,即健康长寿)。一把敬庄稼,五谷丰登,一把敬生产,六畜兴旺。

此间,可通过一首明朝的《火节歌》体味历史盛况:“每岁六月廿五,夜间竖火炬为节令,火光吐焰有明暗,家家验之十衰盛。儿童人人秉一束,奔走街衙戏相竞。砍烩肉,砸瓶酒,宾朋列坐欢声阅。火炬下,迭往来,盘乘瓜果互赠送。俗传固可悲,民乐仍当庆。”

在此盛会背后,我看到热爱生活的白族人,恰到好处地抓住每一个节日为生活祈福,大概就是节日存在的意义吧。

“共生共长”之生、长二字,必须放在一种平衡的维度与语境,才可心平气和地彼此包容、升华,否则很可能演变为对抗与掣肘。从习俗可看,村人似乎自降生人世,便同青松有了生命关联,火把节为证。早些年,村庄重男轻女之风尤重,立火把的资格有两重,生孩子之上还以男童为必要条件,倘是女娃,很遗憾,与之无缘。这样,“生”之条件已然满足,但“长”处于失衡之境。不知弱势一方会滋生怎样的想法,是暗自作一番无声的抵牾,发出某种低沉的喟叹,还是心无旁骛地守着威严的风俗,甚至痛恨自身的无能?时过境迁,特别有些年月,村无男孩出生,仅有女婴,若遵礼仪,此年火把节岂非惨淡收场。于是,无形却牢固的村理第一次向现实妥协,接纳女子。

“长”不仅暗含成长之意,还有与时俱进之觉悟。近年来,中国老龄化问题加剧,政府出台“三胎”政策,鼓励民众生育。人口低出生率同是严峻的社会问题,我的村庄亦然。好像去年始,火把节的主角变成了喜结良缘的新人,用意不言自明,料必很多人稍感欣慰。何为“稍感欣慰”?借用信仰之力,以“揠苗助长”之举祈愿村庄人丁兴旺,可谓用心良苦,虽与时俱进,但同现状而言,毕竟步履艰难。

李白有一首《南轩松》:“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松树冬夏常青,凌霜不凋,可傲风雪,象征意志坚定、坚强不屈的精神。在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与长辈的言传身教下,我们以松之高洁傲岸为人生信条,直面生命、生活中遇见的诸般困境。此外,松长寿不老,常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民俗祝寿词。

再瞧附近诸山,植被几为松树:松树的根系很发达,能吸收贫瘠旱燥土壤里的无机物,不至“饿死”;又因叶为针形,可避免水分过度蒸发,不至“干死”;山上风力较大,针形叶子所形成的阻力很小,大风难以刮倒。

一切的安排合理得宛若等待某种特殊仪式的到来,又一次难以回避死亡。砥砺奋进的生命,最终完成轰轰烈烈的谢幕演出。那一片坟地周围,松涛阵阵。

古人视死如事生,基于灵魂不灭观念而衍生的思想。松树象征万古长青,精神不死,意念永存,有福禄绵绵不绝、福荫后人之寓意;还有防虫侵扰、水土保持、保护坟冢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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