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男人打架史

路明 一页日子 2017-06-16

上海人打相打,讲出去,别人要笑的。

有各种段子,调侃上海男人软蛋,光动口不动手。东北人开打前,一个说,“你瞅啥”,另一个说,“瞅你咋地”,翻译成上海话——“看啥看啦,戳气!”,“看看么哪能啦,死腔!”字面上,容易误解成打情骂俏。上海人精明,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避免两败俱伤。有个相声,讲两个上海男人要打架,动手之前,先问三声,“周家嘴路毛豆认得吧”,“新华医院长脚认得吧”,“打虎山路胖胖认得吧”。对方若是识趣,说一声认得,哪怕是假装认得,立马可以勾肩搭背,化干戈为玉帛,“搞啥搞啦”,“兄弟呀”。

其实,翻开近代史,上海人是作风极为剽悍的一个族群。不说小刀会精武门,也不说青洪帮三大亨。十年乱世,“工总司”、“上体司”、各大兵团、造反派司令部,请来山东籍、苏北籍民间拳师,教授武术,为一时之风气,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工厂空地、弄堂前后,就地演练。长拳、形意拳、擒拿术、蒙古式摔跤……一堆小青年,汗流浃背,日练夜练,凝固成一段荒唐记忆,是上海版的血色浪漫。

文革后,工厂子弟、社会青年、各地移民后裔……拉帮结派,割据一方。普陀“三湾一弄”;闸北太阳山路;虹口虹镇老街;杨浦定海桥、控江路、通北路;宝山月浦;长宁三泾庙……赫赫有名,彼此不服。杨浦区工厂众多,总体战斗力胜一筹。“闸北流氓,虹口黑道,侪不如杨浦工人阶级的拳头硬。”《繁花》第十三章,高郎桥的马头说,“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根本不配模子的。”我把这段话发给普陀道上的朋友,曾经的“曹杨七匹狼”,良久,朋友回复两个字——胸闷。

那时的上海,屋瓦层层叠叠,弄堂密密匝匝。沿街的烟纸店是天然的交通站加桥头堡,一旦有情况,老板眼皮一抬,信号一发,弄堂深处奔出十几个愣头青来。外界称呼“混混”、“阿飞”、“流氓”,街坊邻居眼中,这些从小看着长大的后生,更像是看家护院的子弟兵。上海滩只有流氓,没有地痞,再怎么狠三狠四、吆五喝六,鱼肉乡里的事情不做的。有本事,到外头去打。定海桥的老住户至今记得,那一回,“通北路来了三十几号人。听到自家小囡喊被人家打了,大人就出来帮忙。铁门一关,阿姨妈妈抄起拖把就上了。”也曾有定海桥的后生误入虹镇老街,如同鬼子进村,顿时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欺负老街没人么?”出来时,浑身被剥光,只留一副金丝眼镜,一条四角裤,寒风中瑟瑟发抖。

80年代民风尚武,《霍元甲》、《少林寺》、《上海滩》风靡之时,到处可见弄堂小赤佬,光着膀子练俯卧撑。工厂普遍接私活,自制哑铃、杠铃、拉力器。舅舅十七八岁,血气方刚,天天在阳台上举哑铃。曾外祖母叫,不要练了,人本来就不高,再练就成“僵瓜”了。舅舅又在墙上钉一刀草纸,学着电视里霍元甲的样子,练拳头。草纸打穿,扔掉一半,剩下的,偷偷混进草纸篓。那时候,草纸由单位按月发放,是重要的生活物资。有一天,外公解完手揩屁股,摸出一张,手感不对。又摸出一张。外公气极,把舅舅一把揪起,辣霍霍一顿生活,让后生见识了老一辈工人阶级的力量。

舅舅那一代的弄堂男小囡,打架是家常便饭。那是个崇尚阳刚与力量的时代,“四眼狗”不吃香,“中性美”没市场,女孩普遍迷恋高仓健那样的硬派小生。舅舅时常带几处伤回家,曾外祖母一边骂,一边偷偷抹眼泪。在小赤佬眼中,为女人打架,是无上的荣光;若是不幸(或有幸)挂了彩,等于攻打娘子关负的伤,是不计入档案的功勋,要经常拿出来夸耀的。

90年代,上海人见识了知识和资本的力量。当年弄堂里死读书的呆子,混得风生水起。“分挺不挺”,取代“拳头硬不硬”,成为男人成功的新标准。几场“台风”一刮,大佬们要么关进白茅岭,要么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跟随大佬吃香喝辣的一彪人马,渐渐沦为瘪三。“世道变了”。家长开始狠抓子女学习,学奥数,练口语,考名校,进外企,是康庄大道。再往后,是大规模的拆迁和造楼运动。昔日“三湾一弄”的地盘上,建起密不透风的两湾城,大普陀的赫赫威名成为记忆。几年前,虹镇老街拆迁。据说,老街地块将被打造成“北外滩高端生活社区”。老阿飞们拿了拆迁款,不知散入何处。一个时代就此结束。

一座城市的血性,一般来讲,和年轻人的比例正相关。上海自开埠以来,来自苏州、绍兴、宁波、萧山、苏北、山东各地的年轻人源源不断涌入。各种方言和拳头,激烈碰撞、争斗、此消彼长、你死我活。棚户区,滚地龙,最卑贱的地方,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小米粥,大馒头,猪头肉,转换成卡路里,输出为战斗力。年轻人除了一身力气,一无所有。活下去是最高标准,拳头必须硬,下手必须狠。这座城市,始终是喧嚣的,嘈杂的,弱肉强食的。追求主义和追求金钱一样虔诚,争夺地盘和争夺爱情一样凶狠。直到文革,领袖一声令下,百万青年下乡。北火车站红旗招展,汽笛一响,哭声震天。城市像失血过多,于平静中懈怠。唯有过年那几天,火车站大包小包,家家排队买肉,买带鱼,买限量供应的豆腐和花生糖,街面上短暂恢复生气。领袖驾崩,知青返城,大学恢复招生。再后来,农民工大举进城,资本涌入,“新上海人”落户,上海再次成为不夜城。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来的男青年,笑眯眯,斯斯文文,野心和精力都用在刀刃上。人人步履匆匆,仿佛有几个女朋友要哄,几万的按揭要还,几百万的项目要做,几个亿的融资要谈。路上撞了腰、踩了脚,顶多回头骂一句“神经病”,绝尘而去。打相打,有空哦。

如今,提起上海文化,仿佛就是老洋房、法租界、中西混搭的词汇,翩翩佳公子,身着“比亚莱兹”式西装,坐在红房子里,慢悠悠享用一份炸猪排,再来一客罗宋汤。资产阶级的精致讲究是精神遗产,无产阶级的粗鲁阳刚也是精神遗产,只因为今天的年轻男人们,一样都没有。

都说上海女人嗲,其实,会撒娇的女人到处都有,要我说,上海真正的特产是爷叔。五六十岁的爷叔,经历过大起大落,见识过大风大浪,举手投足腔调十足,够噱,够模子,够扎劲。在他们身上,依稀能见到那个时代的锋芒。

前几年我在越南旅行,西贡街头遭遇飞车党。一辆摩托车从后方疾驰而来,眨眼间,身边一女士的拎包被抢。同行的一位上海爷叔,眼疾手快,一把将飞贼从车上拽下。另一名飞贼上前助阵,爷叔一挡,一个过肩摔,瞬间解决战斗。爷叔脱下衬衣,露出虬结的肌肉,摆个门户,谁还要来?两飞贼跌跌撞撞,扶起车落荒而逃。爷叔冷笑,当阿拉上海男人吃素的么。

当然,爷叔也有吃瘪的时候。有一次酒局,座中有位女性朋友,老公是盐城人,平时对她服服帖帖,百依百顺。朋友讲,前天下午,她抱着两岁的囡囡,跟老公、婆婆一起坐地铁。大柏树站上来一位爷叔。爷叔大概是中午吃了老酒,脚步有些踉跄。地铁启动,爷叔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朋友身上,压疼了囡囡。囡囡穷哭。朋友老公一个箭步冲过去,朝爷叔面孔一拳。两人扭打作一团。刹那间,人群像被劈开的红海水,“哗”一声朝两边退去。本来拥挤的车厢瞬时空掉。婆婆见儿子吃亏,骂着苏北话,挥舞着皮包加入战团。爷叔虽酒醉,古风犹存,拳头只向男人身上招呼,不动女士一根毫毛。三个人从大柏树打到赤峰路,被工作人员架开。朋友老公眼镜被打飞,脸上有血迹。爷叔估计更惨一些。婆婆跟媳妇小声嘀咕,不要紧,没吃亏。

爷叔吐出一颗牙,颓然坐下,摇头叹息:世道变了呀,老底子上海,哪能容许外地人这样欺负上海人,两个打一个,作孽。众人不语。婆婆毫不示弱,用苏北话回敬道:嘴巴清爽点,啥外地人上海人,吾们儿子儿媳,全部复旦研究生毕业,正宗上海户口。

一桌人都笑。我笑不出来。爷叔的落败像一个隐喻:老一代的上海男人,在岁月和新上海人的夹击下,渐渐退出了舞台。又一页翻过去了。

图片选自:奥地利犹太人艺术家Schiff的画册集《Maskee A Shanghai Sketchbook(老上海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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