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荒唐古怪,还好我们可爱

本文是孔较瘦发布的第185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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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北京的航班上,看了一部叫『狗十三』的电影。那是一个关于青春期的故事。

十三岁那年,我正值中学,是学习压力最大的时期,却也是读书的黄金时代。

那时候,琼瑶张小娴那种老牌言情已经势微。同学们流着泪,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去撒哈拉沙漠流浪:女生去找属于自己的荷西,男生却寻思着去大沙漠偷窥女子洗澡。

那时候,大家写作文也都清一色的『花季雨季』,清一色的『你爱谈天,我爱笑』,高级点的会引用『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

那时候,没人介意林清玄是个『留头不留发』的光头佬。全都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指引下,用『欢喜心』过活。虔诚点的,每天还提醒自己,『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

那时候,王小波门下走狗,势单却不力孤。当时模仿王小波的,长大后多数成了直男。油腻老祖冯唐就是个中翘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写作风格,还是王小波在暗中加持。遗憾的是,冯唐只学到皮毛,所以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看到的,通篇都是他在吹嘘自个儿的泌尿生殖系统是何等的威猛雄壮。

后来,东方出版中心发行了一套『大散文』系列丛书,光看书名就让人欲罢不能:怅望千秋、古典幽梦、大雅村言、沧桑无语、湮没的辉煌、夹缝中的历史、寂寞圣哲……不得不说,这些书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即便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仍然是当代文化散文写作的巍峨高峰。

自那以后,同学们又都成了余秋雨、夏坚勇、李元洛,开始在作文纸上与古人神交、与文化对谈。对着大清王朝的背影惆怅、叹息;还会因为读到大文豪苏东坡入狱而痛心疾首,奔走呼号。

作文流派多了,就有了文笔高下擂台赛。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的读书鄙视链大体是这幅模样:读王小波的看不起读张爱玲的;读张爱玲的看不起读余秋雨的;读余秋雨的看不起读林清玄刘墉的;读林清玄刘墉的看不起读三毛的;读三毛的看不起读亦舒的;读亦舒的看不起读琼瑶的;读琼瑶的看不起读席绢的。

席绢的文笔垫底,似乎无可争议。但她们这一派,竟也不自量力地看不起读金庸的。当时的我,真想学学赵老太爷,跳起来抽她们大嘴巴:你也配姓赵!

大陆最早批判金庸的是王朔。他说读金庸小说有一种『速度感』,情节和语言推进极快,人们见面就打打杀杀。王朔宣称自己读的是七本一套的『天龙八部』。但实际上,不管是盗版还是正版,市面上根本没有七卷本的『天龙八部』。所以,他读到『令狐庸』、『查良居士』、『金庸新』等人伪作的可能性极大。

北京大学中文系邵燕君教授认为,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国民作家有两位,一位是鲁迅,一位是金庸。金庸在我们感情的底处,鲁迅在我们良心的深处。鲁迅是民族魂,金庸是华人心。

很多人没注意到,金庸笔下的语言是一种工笔白描的美。这种语言的特点是:基本都是短句,肯定没有从句;经常没有主语,可以没有宾语;中心词前的修饰定语不超过一个;少用形容词和副词等等。然后着重体会这些白描例句所带来的克制的深情,其中有些生离死别令人潸然泪下,有些美丽动人心魄。

五四以来的现代汉语写作,在白描的功力和成就方面,金庸和张爱玲是大家。下面是我摘抄的部分金庸语句:

  •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

  •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 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

  •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

正是金庸在『红楼梦』之后,再次展现了汉语写作的白描之美。这种工笔白描的功夫,唯独张爱玲能与之比肩,高阳则随意有余、细腻不足。

除了白描之美,金庸小说还重塑了古人的高蹈精神。『雪山飞狐』中胡一刀和苗人凤之间的奇妙关系、『天龙八部』里乔峰带阿朱到聚贤庄找薛神医看病。其实,就是我们骨子里季札挂剑、雪夜访戴之类精神的再现。

也许,这就是我们长大以后,纷纷抛弃三毛琼瑶亦舒张小娴,却一直没有抛弃金庸的原因所在。

千奇百怪集君肠,巨笔如椽挟风霜,这是冯其庸对金庸的评价。的确,他的小说就是一座宝山,每个入山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归。单单看金庸写的一个小配角的爱情故事,就可以秒杀那些老派言情小说:

胡逸之说:“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我在三圣庙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心满意足,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年来,她竟始终不知道?”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说到这里,吴之奇听不下去了,刚想劝劝胡兄,不料胡逸之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是个大傻瓜,你如瞧我不起,咱们就此别过。”

韦小宝听得入迷,大呼:“且慢,胡大哥,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以前就没想到。不过我喜欢一个女子,却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没你这么耐心,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辈子,我自然也干。但那个郑公子倘若在她身边,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太对了。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地助她完成心愿。倘若有人要害郑公子,你为了心上人,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纵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无伤大雅。”韦小宝摇头道:“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赔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 。”

在这个故事中,金庸通过胡逸之写出了《新约·哥林多前书》的精神内核:爱是恒久忍耐,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与之对应的是韦小宝世俗的爱情观。夹在他们中间的代表是古龙笔下的阿飞。『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阿飞几乎就被写成了胡逸之那种『奇男子』。但在最后古龙却笔锋一转,让阿飞对林仙儿采取了嫌弃的态度。
 
这非常像《飘》里面白瑞德和郝思佳的感情结局。只是古龙棋差一着,没有将阿飞处理成白船长那种自我内心的彻底绝望,和走到人生尽头的无欲无求,而是用言辞加以报复。那感觉,终是差了太多。

最佳的处理也许是:爱也许还在,只是已与你无关。君子断交,不出恶言,这是我对古龙失望的地方,也是他不如金庸的所在。

『倚天屠龙记』中,谢逊讲述明教众人与黛丽丝的关系时,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照搬这句话,形容我和金庸小说的情缘,也是再恰当不过。这就是我孜孜不倦,喜欢阅读金庸小说的原因所在。

这些都是1999年的故事,那年我也是十三岁。

我写下这篇文章,怀念那个1999年,怀念20年前,我代表金庸向王小波张爱玲余秋雨林清玄宣战的日子。长大了我才发现,人间荒唐古怪,不过还好,那时候的我们可爱。

当然,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金庸好不好看,与别人斗法。毕竟,读书就是一个人的事情。能从书中读出什么内容,全靠自己的阅历和见识。

依稀记得也是1999年,电视台争先恐后地营造仪式感。他们站在世纪的最后一年,总结、回顾、展望,向二十世纪郑重其事地告别。

后来,突然有人说,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应该是2000年,你们告别的太早了。看看,看看,在一个世纪面前,人们都单纯的像个孩子。

1999年我真的还是个孩子,整天张望着要走向远方;2019年我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却又开始怀念故乡。

从当初,拼命地要挣脱家乡的捆绑,到如今,向着思念温柔地投降,这期间不露声色的成长,恰恰是生活最美妙的地方。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相逢在文字里,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是非著名心内科医生孔较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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