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旧事:烤百病
幼年时,在老家永清南部一带乡间,每年正月十六,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倾巢而出,大人孩子都要到村边甚至更远的旷野,捡拾野地里的枯干的柴禾、杂草、树叶、树枝,然后堆放在一起,用火点着。一家人围在火堆旁边烤火,头、手、脸、腿、脚,周身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都要挨着火烤,一个个烤得脸上红扑扑,全身热烘烘,五脏六腑也感觉格外妥帖舒服。有的人家还把家里破烂不穿的鞋子、衣衫、被褥等拿来,放在柴火上一起燃烧。农人们一边烤还要一边念叨一些吉利的话:“烤烤头,百病走;烤考脸,不长癣;烤烤手,不冻手;烤烤脚,长得好;烤烤屁股,长得齐楚;烤烤身子,不长虱子……” 大有包治百病健美之意味。像是祈祷神灵降临,又像是郑重的仪式,极为认真,极为严肃,极为虔诚。乡民把这一人人参与的热闹活动叫“烤百病”。
有一年正月十六,夜幕拉上,母亲在锅台旁弯腰往锅沿贴玉米面饼子,大姐蹲在灶口傍边往灶堂里添柴,我正在屋里玩。母亲说,今天是“烤百病”的日子。你二姐去村边捡拾柴草了,你也去吧,多捡一些,等着我们,我和你大姐一会儿就去。我应声而出,来到村口,举目四野,已是火光片片,只不见二姐的踪影,喊了几声,二姐远远答应了。我有些心急,天都黑了,野外的柴草快要捡光了,也看不见了,到哪里去捡,又迟迟不见母亲和大姐出来。侧眼一看,身旁有一个玉米秸柴垛,见周围无人,就从柴垛上搬了一捆玉米秸,扛在肩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二姐捡的一小堆柴草旁,兴奋地对二姐说,你看我捡了多少,足够了吧。二姐看到我气喘吁吁地扛着一大捆
玉米秸,就问,这是哪里来的,肯定不是捡的吧?我说,你管从哪里来的呢!说着,我就放到了二姐捡的那一小堆柴草旁,二姐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把她捡的那一小堆柴草抱起来盖在了那捆玉米秸上,也没再说什么。我和二姐又在周围捡了一些柴草,盖在上面,这时母亲和大姐也就到了。母亲瞄了一眼地上鼓鼓的柴草,没有仔细分辨,很高兴,就对大姐说,点火吧。大姐点着了火。母亲一边叨念着那些吉利的话,一边用手中拿着一个树枝去拨弄那一堆已经燃烧起来的柴草,感觉不大对劲儿,就问我和二姐,这些柴草都是你们捡来的吗?是哪里来的?二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母亲又看看我说,到底哪里弄来的柴草,我只得如实告诉母亲,是从村口一个柴垛上搬来的,并说二姐和我也捡了不少。母亲看着已经燃烧起来柴草说,先烤火吧。几个人念念有词地把柴草连同玉米秸全部燃尽。那晚我们家的火比任何一家的火光都大,比任何一家的柴草燃烧的时间都长,周身感觉暖融融的。
烤完火,我依然兴致不减,看着四周不少还在燃烧的火光,想去别人家燃起的火堆看一看,母亲说,回家吧。没奈何,一家人迤逦而回。回来的路上,我和两个姐姐还是凑到了几家燃烧的火堆旁烤了烤。两个姐姐似乎是想沾点火的灵气,我纯然图好玩和热闹。到了村口那个玉米柴垛旁,我对母亲说,就是在这个柴垛上搬的。月亮还没有出来,但借着过年时不远处电线杆安装的路灯,母亲一看便知,这是同姓一个叔家的柴垛。母亲对大姐说,你先回家吧,把饭菜准备好。又对二姐说,你去咱家的玉米垛上挑一捆最大的搬来,在这里等着。接着对我说,我带着你去向你叔赔个不是。母亲敲开了叔家的门,说明了来意,叔和婶很客气,说这算个什么事。母亲说,一捆玉米秸我让丫头搬来了,就在外面,叔婶跟着也来到了门外,推让再三,母亲强调说,绝对不能养成孩子的这种习惯,还是坚持把那捆玉米秸放到了叔家的柴垛上。
回到家里,大姐已经把饭菜安排好了,母亲一边吃饭一边说,烤火的柴禾还是有说道的,要用捡拾野外的柴草,不用家里的柴禾,况且还是人家的柴垛上的柴草,更不应该了。幸亏你们还捡了一些。以后不要偷拿别人家的任何东西,不管家里多穷都不要做哪些事,况且咱家还能揭得开锅,这是做人起码应该做到的。
现在回想起来,与庄稼柴草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母亲,砍柴、拾柴、割草,用柴草烧火做饭和取暖,每一种柴草的来历、长短、火性的软硬、燃烧时间长短,等等,都了如指掌。那晚的柴草怎能瞒过母亲的感知,只是母亲看着柴草已经点燃起来了,扑灭了是不吉利的,不愿意搅乱一家人“烤百病”的兴致而已。
究竟为什么要用野外捡拾的柴草“烤百病”,又为什么要到野外烤,没有人谈起过。想来应该是乡民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禾实在紧缺。秋收之后,人们把脱掉颗粒的各种秸秆收集起来,堆成柴垛。家家户户在院里或院外自家门口旁高高地堆起一两个柴垛,全都用作烧火做饭之用,一直到来年麦收或秋收。这是当时那一带农家做饭取暖主要的燃料,少数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冬天买一点煤球作为补充。这么长时间,很多人家做饭取暖的柴草还是紧巴巴的。大人小孩秋收后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到地里去捡拾祡桔柴根树叶树枝树根等,凡是能够燃烧的东西,都要捡拾,然后垛起来。在野外烧火要比家里或街上安全,不致于把遍街家家门口的柴垛引燃,酿成火灾。野外是农人获取生命所需资源的地方,是养育生命锻炼生命的地方,野生的东西生命力强;农人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野田与庄稼打交道,死后还要葬在野田里。或许这是“烤百病”的柴草要用野外捡拾的柴草要在野外进行之故吧?!
母亲说,这一天傍晚,小孩子如果不出来烤火,家里的大人还要责令他们出来;老人有病走不了,家人要设法搀扶到村边烤火;远行在外,来不及回来的人,要设法在外地烤火。家家都围在燃烧起来的柴火旁,烤遍周身。家家都要迈过别人家的火堆,还要保证不烧着衣服,迈过得越多身体越强壮,一年越吉利。而把家里破烂的鞋子衣衫被褥那里烤火,意思要把贫瘠烧掉,把落后烧掉,把祸根烧掉。
母亲说,没有的病的人这一天晚上烤了火,一年都会身体健康,不会得病。有病的人烤了火,也会祛走病魔,身体好起来。可是,到底灵验与否,谁烤好了病,没有人说起过。但这风习沿袭多少年,那年月农人对这项活动热度不减。说到底这是先民的一种感觉,一种美好祝愿。百姓也乐意接受传承这种奢望,乐意把它当作一种美好的理想:新春伊始,身体康强,农事活动才有力量。
华夏是刀耕火种的民族,先民无力与自然较劲与疾患抗衡,生命脆弱,赖以生存的条件匮缺,只有依附自然,顺应自然,听命老天,祈求神灵护佑。这也就不难理解华夏民族的节日缘何都与时令纠结。诸如北京城古代帝王建造的天坛、地坛、月坛、日坛、先农坛等祭祀设施,也是最好的诠释。
火,是我们先民一个了不起的发明。相传一万年前,有燧明国,国有燧木,又叫火树,屈盘万顷,云雾出于其间。有鸟若鹗,用咀去啄燧木,发出火光。有位圣人,从中受到启发,于是就折下燧枝钻木取火,人们就把这位圣人称为燧人氏。用火烤食物使先民延长了寿命,提高了生命的质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啊。于是火在华夏民族乃至世界各民族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之中,显得那么神圣。人死了,很多地方,要用“火”葬。人犯死罪,很多时候要施以“火刑”。
“玩火”,单就字面,就是点火或拿着燃烧的东西戏耍。其实,火并不“好玩”,人不可轻易以火取闹,否则触怒了神灵,就有性命之忧,“玩火自焚”、“引火烧身”就是这个意思了;更有人善于引申,把冒险的活动或害人的勾当叫做“玩火”,下场也不言而喻。
也许正因为如此,平日里,大人是绝对不允许孩子玩火的,也不会给孩子提供玩火的工具,大人要把火柴打火机之类的燃火工具藏在孩子见不着够不到的地方。一旦孩子破了“火戒”就要严厉地惩罚。可是,这一天当属例外,“烤百病”为小孩子开了“火戒”,这一天是小孩子们的盛大节日,他们格外地兴奋,甚至晚饭也不吃了。在野田里、小河边、沟岸上、大道上,喊叫着,追逐着,滚趴着,捡拾起一堆堆柴草点燃。天色已黑,月光未现,放眼四野大荒,火光片片,似乎要把整个天空映红照亮。火光周围,人影幢幢,来回攒动。走进火堆旁,更闻得一股干柴野草枯枝的气味。
霜降开始,到正月十六,农人蛰居了一个冬天,闲居了一个冬天。三个多月的时间,照“数九”来算,已然到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时节,该要迎接春天,开始春耕春种。“一年之计在于春”,开始之际,总要有一个庄严神圣的祈祷祝愿仪式吧,或许这就是“烤百病”这个古老习俗的来历吧? 当然这些问题,最好还是交给民俗学家或历史学家去考究,一定还有更深更广的内涵。
“烤百病”不同的地方有不同习俗。80年代到冀南之后,每年正月十六这一天,也都要在这里“烤百病”,入乡随俗,照这里的习俗进行。这里的“烤百病”不是在村边或野外,而是自家门口,或村街上;燃烧的不是捡拾的野禾,而是芝麻秸,要燃放鞭炮。这也许和冀南一带煤炭资源丰富,多数家庭做饭取暖用煤有关,不见家家户户门口有柴垛。当地的老乡说,“烤百病”用芝麻桔,取“芝麻开花节节高”之意,也有祛病消灾之意。比谁家烧得芝麻秸的多,比谁家的火堆大,比谁家的火烧得旺,比谁家烧得时间长。但是芝麻桔并非家家都有,尤其是想沾点神气和灵气的城里人更没有芝麻桔可燃。于是乎,很多脑子活泛的农人,做起了卖芝麻秸的生意。正月初十以后,街头巷尾卖芝麻秸的农人渐渐多了起来,买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也善于发挥,没有芝麻桔,干脆就把一些能够燃烧的弃物点燃,其意思也就无从诠释了。
去年正月十六,天还未黑的时候,我怀揣了一盒火柴,带着夫人,顺着一条笔直马路往北走,想进入野外,呼吸一下大野的清香,兴许还能捡到一些野柴野草,或者买一些芝麻桔,“烤百病”。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县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怎么也见不到空旷的大野,目不暇接的是一排排拔地而起得意洋洋的酒店、超市、住宅、写字楼、办公楼……华光四溢,光芒刺眼,一直也没有见到卖芝麻桔的影子。问了一个徜徉的老者,老者说,政府怕污染环境,不让卖芝麻桔了,也不让烧了;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这里原来都是庄稼地,种着绿油油的庄稼,早在六年前就被政府征用了,我们现在都是城市户口了,你再往北走三四里,差不到才到野地。我累了,不想走了。我想,自己血脉里至今可能还流淌是先民刀耕火种的血液,压根就没有脱离乡野农人的土气,缘何留恋那野地那野柴那野火?
自从上大学离家以后,四十多年再也没有看到过家乡正月十六傍晚暖融融的火光了,不知这一天是否还有很多大人老者孩童来到村边野外点燃驱邪迎祥的火光?不知那堆堆野火是否还能那样激情热烈地升腾?
2018年2月24日
作者简介:牛志强,河北省永清县人,先后于1983年7月和1991年6月毕业于河北廊坊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今河北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和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今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0年晋升中学高级教师。现任职于邢台市二十冶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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