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独行者的孤寂与守望 ——论林莽的诗

当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诗坛上“朦胧诗”崛起并备受瞩目时,人们并不一定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处在“荒蛮时代”的“白洋淀诗歌群落”,而这一“群落”的成员中,林莽的诗名并不为圈外的人所知。即使在“朦胧诗”大红大紫的时候,林莽也没有作为它的代表性诗人而被论者所重视。我在这里提及这一事实,丝毫不存在对林莽的诗或评论者的褒贬意味。我只是想借这个事实来说明对林莽的诗的一个基本品质的判断。在我看来,林莽的诗不是“喧哗与骚动”的产物,而他的诗歌艺术追求,也似乎不怎么适合参与到一种群体性的活动之中。尽管“朦胧诗”只是一种局外人的“命名”而非那些诗人们的主动自觉的“宣言”,但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朦胧诗”的代表性人物北岛,芒克,舒婷,顾城,杨炼,江河等人,还是形成了某种相对固定的艺术取向的。而对林莽的诗,人们却很难说出他归属于哪一种类型。这似乎是林莽的不幸,但这种不幸恰恰成为现在我们得以冷静地审视其诗歌艺术内涵和特征的一种契机。

林莽的不合群,使他有意无意地成为诗坛的独行者,而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恰恰成为观察他的诗歌艺术的独特性的最好参照。
   其实,如果客观地评价当年“朦胧诗”的所谓“崛起”,在艺术的共性上是没有什么一致的追求的;但是在对文化专制主义所形成的僵化的诗歌表现方式所持的叛逆态度上却是一致的。也许正是这一共同的基本态度,才使“朦胧诗”作为一种“群体”和“流派”而被人们认同。试想当年北岛,芒克,舒婷,顾城,杨炼,江河等人,好象都有一些名篇和名句在诗坛流行。而这些名篇和名句的一大特点则是它们所表现的叛逆精神。反观林莽的诗,却很难找到这种具有明显叛逆特色的名篇和名句,这也许正是他不被人们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我注意到林莽在下放白洋淀知青小农场期间所写的为数不多的诗篇,其中所流露出的思想情绪,隐含着一种少年老成式的孤寂,而这种情绪的产生和获得,固然有来自对生活的感悟,但也有他在诗歌阅读中所受到的影响而引起的心灵的共震。读他的《深秋》和《暮秋时节》一类诗,我隐隐地感受到戴望舒和何其芳诗歌情绪对他的影响;读到《第五个金秋》中的“我知道,我无力的诗句/不会唤起你们无尽的力量”这样的诗句时,脑际里就会浮现艾青的身影。我说出这种阅读感受,不在于指出他早期受前辈诗人的影响,而是想从中探究他灵魂深处的那种诗性思维所隐含着的审美取向。这对林莽日后的诗歌风格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
   在1970年的冬天,林莽写了《自然的启示》一诗:
 
初冬的原野上/挣扎着违时的嫩苗/寒风的冬日把它/由苍绿变为焦黄/孤独的柳树/在狂风中不时地弯下腰/洒下枯干的树叶/无奈地抖动着光裸的枝条/赤红的落日/依旧现出柔和的微笑/在紫色云雾的簇拥下/投入群山的怀抱/淡漠、恬静、死肃/这就是初冬黄昏的格调
 
   就诗歌艺术表现的方式而言,它也许还显得稚嫩,平铺直叙如记流水帐,但是如果考虑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环境和政治氛围,就不能不为他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审美取向和宁静的心态而感到欣慰了。当然不排除这些诗行中隐含着某种对自身和同时代人的命运的感悟的因素,但是就林莽而言,“淡漠、恬静、死肃”的“初冬黄昏的格调”,恐怕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一种潜在的情结。
    我同样注意到,就是在前面提及的《第五个金秋》的结尾处,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是的,当初春
   和风会唤醒沉睡的大地
   也许,我们的心愿
   会结出理想的果实
 
   一个“是的”,一个“也许”,既有期待,也存在犹疑。我们从中似乎可以感觉到,林莽的身上有着很典型的“温文尔雅”的儒士风度。正是由于这种儒士风度,使林莽在喧哗与骚动的年代,依然以一种不太合群的诗歌姿态踽踽独行在他所选择的曲径通幽的道路上。

说他的诗是曲径通幽,不含有多少褒贬之意。我只是想借此说明,林莽的诗没有大起大落的风景,也没有趋时附众的热烈,他始终按照自己内心的指引,写那些他能够写也乐于写的诗。至于是否时髦,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以林莽的智商和他对诗坛状况的熟知,制造一些赶时髦的诗篇也不一定是很难的事。不过这并不符合他的艺术个性。如果说在1973-1976年之间,林莽的诗还存在着某种比较强烈的骚动与喧哗的情绪的话,我想一般人都能够理解这种情绪产生的原因。我们读他的《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悼一九七四年》等诗,会感觉的他内心的骚动是同外在世界的喧哗存在着较为明显的联系的。《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显然是他在自己的年龄高度上对既往的思想历程的一种回顾和审视。像下面这样一些诗句:
 
当转展历史的波涛汹涌时/成百万没有盾牌的士兵/流着苍白的血在血一般的晚霞中,在青春的亡灵本上/我们用利刃镌刻下记忆的碑文过去了,逝去了/粗糙的心,再也听不进血腥而伪善的赞美诗/冲出原始森林,闪烁在更多的道路上
 
    不需要征引更多的诗句,我们已经大体领略了年青的诗人在心灵上经历的坎坷曲折以及朦胧的觉醒。
   对于林莽来说,在20世纪的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他如果能够写下一些具有“经典意义”或“时代特征”的诗篇和名句,也许同样可以获得比较显赫的诗名。但是他在这种汹涌的时代潮流中,却似乎有意地疏离了一些时尚的东西。他没有从群体的“热身运动”中获得共享的声名,反而在诗的艺术取向上沿着内心的沉思踽踽前行。在人们热衷于追求诗的轰动效应的潮流中,林莽写下的《圆明园·秋雨》和《海明威,我的海明威》一类诗,却是一种对历史的伤悼和沉思。而对现实中一些时髦的话题却呈现出有意无意的偏离和疏远。这种写作姿态虽然在当时无法吸引人们的评论和关注,但是在事隔多年之后,读他所写的一些诗,却令人感受到一种特有的诗美内涵。他写过一首《关于诗、诗人和一些不必要的解释》,这首题目不像诗而像论文的诗,恰恰成为我们观察林莽的全部诗作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在他的心目中,诗如“星球飘浮着,飘浮着/遥远地化作一片星云”,“意念骤然堕落/流星般地划过寂寞的空间/燃烧着灵魂中所有的贮藏/世界变了形”这样一些现象,诗人的“不必做什么解释”,恰恰是因为在这种意象的呈现中已经表现和传达了他的诗性的直觉与敏悟,任何解释都显得是“画蛇添足”或“狗尾续貂”了。他的真正的诗观乃至作为诗人的生存姿态集中地表现在下面这些诗句中:
 
呵,诗人
呈现你闪光的诗句
让灵魂的群鸟,展翅于太阳的光瀑
面对辉煌的世界
走自己的路
不必做什么解释
 
   正是这种观念的姿态,成就了林莽的“独行者”的身份,也造就了他的诗歌艺术。
   我读林莽的诗,经常会被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所缠绕。他的那种在深秋中对雨声的倾听,对季节变化的感受所产生的种种冥想和幻梦,不但勾引起我的回忆,也引发我新的思考。我甚至猜测,这深秋的雨声一定在他的某一生活过程中留下了难忘的事件与经历。当他低吟出“对于以往的一切/寒冷的秋天是多情的/萧瑟的风把雨吹落/枯黄的叶子粘在潮湿的路上/荒园中/雨不停的飘落”(《圆明园·秋雨》)这样的诗句时,这或许是因一时的感触而任意攫取的意象和诗境。可是,在《回声》中“深秋季节”一节中,我们逐渐体会到,“这曾是我心中的季节/这季节也曾属于你”的内在魅力。而《雨还在下》似乎更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
 
雨还在下
我的诗是挂在那些年的葡萄藤上
在时间的流失中渐渐成熟
和秋天一样感人
……
秋天和诗在一片紫色的成熟中
展示着它的辉煌
 
   原来这秋天的雨是同他的诗一起成熟的一种心灵向往和象征,所以每当深秋的雨声滴答时,他内心便响起了温柔缠绵的乐曲。这种秋意情结,后来甚至成为林莽诗中一种屡屡出现的深层意象,以致形成他诗意的角触经常触及的一个领域,一种境界。像《步入秋天》、《感知成熟》、《雨声如诉》、《读齐白石先生〈秋风残荷图〉》等诗作中,我们几乎是无所不在地感受到他对秋意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喟叹。以林莽写这些诗时候的年龄而言,未免有点嫌早了。然而,这正是他作为生命进程中的“独行者”内心深处的感知。它同外在的喧哗与骚动“相隔只有一层纸”,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观。在同一年代中写下的《秋歌》和《秋天比血更浓》,隐现着他内心“一种颤栗/一种晕眩/一种最细微的灵魂的声音”,同时也呈现出“秋天在我的四周/秋天比我的血液更浓”的内心感知。历史虽然转瞬即逝,但潜藏于人们内心的良知终归是难以泯灭的。林莽如是,一切有良知的人们亦如是。

严格地说,林莽并不是一个经常地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和诗意抒写同现实社会的政治变迁紧密联系的诗人。这也正是他能够成为“独行者”的重要原因。但是既然是生活在中国现实的大地之上,就不可能完全置社会现实于不顾。重要的也许在于,什么样的诗意栖居和诗性抉择,才能够体现出一个诗人的禀赋和品格。林莽作为一个诗人,他的一些诗篇中时不时显露的某种情绪和意象,给人的印象是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征的。譬如在《悼一九七四年》中写道:“猫竖起了旗杆一样的尾巴/鱼确实死在了滚热的海里/封闭的世界/重复着众所周知的言语/唱着高音,像别人一样,从C调开始/伸出一只探索的鼻子/方向一致”,这是从那个年代中走过来的人熟知的背景氛围。若干年之后,我们又读到了他的《凉风乍起》:
 
午夜的天空
弥漫开蓝翡翠的光泽
在一片夏日的树木之上
呈现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一朵云 停滞不动
 
透过昨日的幻象
往事沉郁
遥远 飘乎不定
无端的愁绪结在那些滴水的蓝色花瓣上
 
一切暴雨侵入了夏夜的深处
 
   这时候的林莽文笔十分冷凝,但是我读此诗时,一股寒气陡然袭来。日渐远逝的历史,还能够在“夏夜的深处”呼唤起我们的良知吗?
相距十五年,林莽在面对重大历史时刻所书写的诗篇,明显地表现出“显”和“隐”的不同风格,这正是他在艺术上日渐走向成熟练达的标志。
   如果我们认定一个诗人是历史进程中的“独行者”,并不是由于他的自外于社会和现实,而仅仅是因为他在诗歌艺术之路上力图寻求一种能够自由和自如地表现自己内心感受和体验的形式,这样的诗人应当是我们所尊重的。我们发现林莽的诗之所以给人以“独行者”的印象,恰恰是他对诗歌的内在品格的有自觉意识的追求。曾经存在于他诗歌中某些趋众的东西在日益地淡化,而坚持内心的隐秘性和独立性的因素在逐渐地增强。我注意到他的一些以“旁观者”身份观察和审视现实的诗,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衍变着。在《鱼鹰》的结尾处写道:
 
黎明的风有如清凉的水流
九只黑色的鱼鹰在晨光中静候
 
在《黄昏,我听到过神秘的声音》的结尾处则是:
 
在徐徐升起的一片幽鸣的后面
有一种声音
来自天空和深远无边的岁月
当你站在深沉的黄昏之上
就能听到它
 
    也许这种简单的比较不一定能说明林莽诗风的变化,但是如果比较全面地阅读林莽在不同时期中写的诗,这样的印象一定会越来越鲜明的。
   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林莽也许是因为感知了“狂风中猛烈摇摆的电话线/空等着这世上的好消息”的无奈,他似乎有意地作出了一种选择:把内心的倾诉引向“沉入寂静”的境界。他在《融雪之夜》中感悟到:“生命如飘落的雪/在温润的化解中感知了自己的选择”。至于他的这种选择,是否真正能够彻底地“沉入寂静”,这恐怕不是一时的心理向往所能完全左右的了。
   严格地说,林莽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够“沉入寂静”的诗人。但是他个人的艺术气质的确是倾向于“沉静”的。这正是他作为一个诗人存在的内在矛盾。这种内在矛盾,似乎不能用简单的社会责任与艺术追求之间的矛盾来分析。如果允许用一种纯属个案的分析方法的话,我认为林莽身上存在的矛盾,主要是他的经历与经验同他的艺术向往与追求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曾经上山下乡并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历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事件的人,林莽无法排除那些生活经历在心灵中留下的“记忆”。而作为一个倾心于诗歌艺术的独特性的诗人,他又不甘于把那些记忆过于直露地表达出来。因此我们在读林莽的绝大部分诗篇时,都只能是若隐若现地感受到一种时代氛围的氤氲,而不会非常直观地对应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事件。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林莽的诗才会给人以“独行者”的印象。

20年前林莽写过一首《星光》,他夫子自道地说过:“我何时能不再被所谓诗的语言所控制/我也讲不清楚”。而就是在这首诗的结尾他写到:“阳光需要温和下来/ 海需要沉下来/星空静憩于头顶/这时,你走过沉沉的夜之大地/把逝去和向往的组成情感的河流/一切都跃然于脑际/闪闪如夜空的星斗”。从林莽的这种心态可以看出,他对于“诗的语言”所具有的特殊感受虽然处在一种“讲不清楚”的状态,但是他的确是向往着进入“闪闪如夜空的星斗”那样的诗境,让“诗的语言”发出璀璨的光芒的。
   让林莽始料不及的,也许是逝去的岁月的沉重记忆尚未消弭,新的精神创痛又接踵而至。本来就挥之不去的历史记忆,再掺和了新的血腥事件,使林莽终于爆发出激越的诗情。他的长诗《记忆》,便是这种诗情的产物。
   《记忆》在林莽的诗中具有和特殊的地位。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虽然只有两年多,但它的酝酿,我想至少是在十年以上。这首被分成三个部分的长诗,虽说不是按“编年史”的方法串联而成,但它的“历史特征”依然鲜明。林莽在他的记忆搜索中所呈现的一鳞半爪的“史实”和“史识”,对于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来说,完全可以心领神会。《记忆》凝结的不仅仅是一代人的经历以及梦想的破灭,它的愁情与悲愤,是历史长河中经久不息的涛声。这首诗在林莽的全部诗作中不仅诗篇最长,而且就林莽诗歌的总体风格而言,它也有点“另类”的味道。
    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记忆》的情感表达和表现的方式,虽说有异于林莽一贯的诗风,但它的产生却是在情理之中。林莽的诗歌风格总体上呈现出一种比较内敛的格局,他的语言方式也是以沉静的抒情为主。像《记忆》这样比较激越甚至直露的表现方式,我把它理解为内心积郁的一次喷发。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处在某一种特殊的情感状态之下所爆发出来的内心积郁,或许会有悖于他的一贯风格,但同样是他对生活和生存状态的真实感受。正如鲁迅论及陶渊明这样的隐逸诗人时,说他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金刚怒自式的诗一样。对于《记忆》之于林莽,似也可作如是观。

其实,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林莽在诗歌艺术上是有意识地进行了一些探索追求的。1991年9月他写了一组“夏末十四行”,对一种古典诗歌形式的刻意复制,单纯地从“形式”上来议论,也许不一定有太大的意义。但是透过这种诗歌形式所传达的内心思绪,却流露出林莽似乎是处在一种回旋往复地审视自身灵魂的境况之中。他在《满月》中体悟到“从一只昆虫最初的鸣叫/我感知了自然永恒的进程”。《谷仓》中则写到:
 
黑沉沉的谷仓浮动于月夜的光影中
仿佛这一瞬已传入了永恒
心中振响起夜鸟低沉地飞行
 
这一夜静得让泪水也已凝住
舒缓的乐曲让我洗净灵魂的尘垢
聆听远在天外的鸟儿时隐时现的叫声
 
   此外,像《盛夏》中的“静听岁月、海/玫瑰与酒的声音/心仿佛洗尽尘埃的星斗”;《雨水》中“越过青铜锈蚀的岁月/我听到所有灵魂隐秘之钟/震响 有如夏末雨中的雷声”这样一些诗行,呈现出林莽在越过“不惑之年”后的沉思与自省。而这些诗在总体风貌上的沉稳与坚执,正是林莽早期诗风的发展。后来,在1997年和2001年,林莽又写了两组“夏末十四行”,这些诗同样都具有一种自言自语的性质,是他心迹的真实写照。“十四行”这种诗体,也许是一种特别适合表达回旋往复的心态和心迹的诗歌形式,它在某种程度上“整合”的格局,可能符合林莽此时此地的心理需求罢。
   诚然,对一个诗人的评说,不能仅仅依靠零星的寻章摘句就算完成了对他的“定性”。我之所以把林莽界定为“独行者”,当然不是说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来独往的人。我只是就当年那些被称为“朦胧派”的红极一时的诗人同林莽的相对受到冷遇比较而言,而且林莽在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中的一贯追求,似乎从来也没有因为趋时而大红大紫过。如同人们所知道的,像北岛,舒婷这些代表性的诗人,他们后来的诗风变化之巨大有目共睹。自然,变或不变,都有各自的道理,它也不是评价一个诗人成就高低的标准。我之所以认为林莽诗歌有其一贯性的艺术追求,是我对他的诗歌阅读所获得的一种整体印象。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意象,使我感受到他的孤寂。像《黄昏,在异乡的寂寞中》下面这节诗:
 
孤单中眺望远山
蓝色峰峦中的那边是一片荒漠草原
我曾看见
一只孤单的骆驼
仿佛在那儿站了许多年
 
   我知道,这样的诗句并不是什么警句,也不是特别新奇的意象。但是它让我在对林莽诗歌的整体阅读中突现出来并刻印于脑际,恐怕就是那种孤寂感所使然。
   生活中的林莽也许并不孤独,但我读他的诗却总是感到一种很深的孤独与寂寞。之所以形成这种孤独与寂寞的感受,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诗中那种在沉思中守望的精神状态所决定的。从他作为上山下乡的知青,到后来回城并参加多项工作,写诗一直是他的业余爱好。以他的社会身份,应该不会孤寂,但他的灵魂深处的孤寂感却成为一种氛围涵盖了他的大部诗作。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他的一些诗作,包括前面提及的“夏末十四行”,无时不流露出精神上的孤寂感。他的一些诗,往往在结尾处留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像“雨落霜晨 期待出游者的归来/秋窗而立 看雪中雾霭弥漫了千家万户”(《一封远方的来信到底要说些什么》)、“阅历的雨雪打落了虚拟的光荣/面对寒风中残存的果实/我听到了寂静中意味深远的幽鸣”(《我探知冬天多雪的缘由》)、“这世界我应该怎样的面对/无法挽回的悲痛令我心碎/寂静中听血液里每一颗微粒相互碰撞的声音”(《夏末十四行·裂痕》)等,正是这种一个人面对各种各样的“生存状态”时产生的沉思与联想,使林莽作为“独行者”的诗人形象,在我的脑际里“茕茕孑立”起来。

自然,精神的孤寂必然伴随着精神的守望。由孤寂与守望而形成的精神纠缠,正是林莽诗中挣脱不了的情结。在面对生存的意义和死亡的感知时,林莽写过一首不无玄思意味的《未知 不需要一种错误的解释》。写这首诗的动因似有其不可言说的玄机,但是他在诗中表达的对生命的诞生和消失那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和飘忽感,不得不令人产生在孤寂与守望之间的无奈与释然。同样是在诗的最后,他这样写道:
 
在这个与我们共存的世界上
我们仅仅渴求
心灵澄澈如深秋的水
也许只有这样
我们才会通过阅历的阶梯
在偶然的一瞬,攀上上帝的椅子
 
请注意这个“偶然的一瞬”,它的真实含意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其实是不可能稳坐在“上帝的椅子”之上的。人的灵魂或许会在“偶然的一瞬”得到安置,但它不可能恒久地安居。这就注定了人的生命历程,永远是处在跋涉与守望之间的。作为一个诗人,林莽的诗所体现出的在跋涉与守望之间那种“独行者”的姿态,正是他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孤寂或守望,诗都永远是他的随行的伴侣。他写于晚近的《我想拂去花朵的伤痕》,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他的心迹:
 
我总想拂去花瓣上轻微的伤痕
轻轻采摘那些微微淡黄的叶子
让美好的事物更加纯粹
也许因此我是诗人
把理想放在最高的地方
不但欣赏 而且实践
那些卑鄙的人在你的四周暗藏杀机
他们为自己阴暗的心理
伸出了肮脏的手
他们让我知道一些美好的事物必然受到伤害
 
但我依然如故
用毕生的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如果这首诗可以看成是林莽的人生宣言的话,那么,我们仍然可以期待他在人生的跋涉与守望中,在多次的“偶然的一瞬”,“攀上上帝的椅子”,“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在对林莽的诗作了比较全面的浏览并有重点地细读之后,我似乎体悟到他的诗中那种“情调”所具有的魅力。这种“情调”,难免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定的传统沿袭而被一些人目为保守。事实上,在林莽的一些诗作中也的确难以避免存在某种自我重复的情境和意象。无论是在审美对象的逼近或抒情方式的选择上,林莽的确是比较接近传统的沿袭和继承的。他的诗颇有一点“稳中求变”的意味,因而不太被先锋意识较强的评论家们注目;而偏于保守的人又对他的叛逆性保持怀疑的目光,也不愿给以充分的肯定。这恐怕也是他的诗难以大红大紫的一个根本原因。我们曾经目睹过少数诗人始而大红大紫终于消声匿迹,也看到过有的诗人急于求变终于使诗不知所云的现象。

林莽的诗虽无大红大紫之幸运,但也没有那些令人入坠五里雾中的语言迷宫。我对他的诗歌的阅读,虽然也时有似曾相识的困惑,但从总体上而言,仍然感到了他的坚持之不易,力求革新突破的可贵。诗歌写作力求创新,尽量回避使人产生“审美疲劳”的陷阱,这是任人皆知的道理,但真正能够做到却绝非易事。有鉴于此,我们对林莽诗歌中某些较为“陈旧”的表现方式,应该是给予宽容和理解的吧。

作者简介:叶橹,1936年出生于江苏南京,195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评论写作,1956年在《人民文学》发表《激情的赞歌》、《关于抒情诗》等文,预见了闻捷、公刘等诗人的重要性。1957年刚大学毕业的叶橹,却被错划为"极右",被迫辍笔,在广西劳改队和江苏高邮的农村生活中度过23载。1980年复出,先后担任江苏省高邮师范学校教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1989至1991年间,叶橹为《诗歌报》主笔的"现代诗导读角"专栏,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著有《艾青诗歌欣赏》(为"新中国文学大师名著赏析"丛书)、《现代哲理诗》、《诗弦断续》、《诗美鉴赏》、《中国新诗阅读与鉴赏》、《季节感受》、《<漂木>十论》、《现代诗导读》等多部作品。其中《艾青诗歌欣赏》曾深得艾青本人激赏,推为诗歌批评的范本。近作《<漂木>十论》,是最早对洛夫长诗《漂木》这一出现于21世纪初的重要作品的系统性评论。

20世纪80年代,在现代主义诗歌大潮中,叶橹先生以"辩护人"的身份推动了中国先锋主义诗歌的发展,是中国青年诗人的鼓舞者、理论推动者。其弟子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毕飞宇、著名文学评论家葛红兵、作家陈美彬等人。共发表评论、随笔等文字约200万字,曾担任过第二、第三届中国诗集奖以及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的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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