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現明横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檢證
新發現明横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檢證
北宋朱長文編撰的《墨池編》是繼唐代張彦遠《法書要録》之後的一部書論叢輯,收録歷代書論一○八篇,其中許多篇目《法書要録》未收。全書共分八門:一、字學;二、筆法;三、雜議;四、品藻;五、贊述;六、寶藏;七、碑刻;八、器用。本書《品藻門》内《續書斷》爲作者自著,《碑刻》、《器用》二類爲作者自輯,其他則引古人成書加以編次。《墨池編》的文獻收録範圍較《法書要録》有突破,體例上開闢了按照學理來分類的先河,爲後世金石書畫著録起到了方法上的示範作用。在中國傳統書論史以及古代書家研究等領域中,《墨池編》與《法書要録》一樣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文獻。
目前普遍認爲《墨池編》共有兩個版本系統[一] :一種爲明刊本系統。包括明隆慶年間薛晨刊二十卷續編三卷本(簡稱『薛本』,圖五—一 )和明萬曆年間李時成刊六卷本(簡稱『李本』,圖五—二 ),『李本』係據『薛本』重刻,『李本』在『薛本』基礎上將二十卷合併爲六卷,這爲後來的《四庫全書》所沿襲,《四庫全書》本也屬於這一系統。以下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稱爲『淵本』(圖五—三) ,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稱爲『津本』(圖五—四) 。另一種爲清刊本系統。清康熙年間朱長文二十二世後裔朱之勱據家藏正本所刊二十卷本附《印典》八卷(簡稱『朱本』,圖五—五 ),後來又多次翻刻,有所謂『就閑堂』刊本和『寶硯山房』刊本等,但是翻刻本除了極少數字款有所更正外,其版式均無任何變化。
圖五—一 『薛本』書影
圖五—二 『李本』書影
圖五—三 『淵本』書影
圖五—四 『津本』書影
圖五—五 『朱本』書影
筆者最近在搜訪《墨池編》版本的過程中,發現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明抄本《墨池編》(簡稱『復旦本』,圖五—六 )乃是獨立於以上兩個系統之外的第三個版本系統,這爲研討《墨池編》的版本系統和文獻價值提供了新的視角。
圖五—六 『復旦本』書影
一、『復旦本』概況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墨池編》,著録於《中國古籍善本總目·子部·藝術》:『《墨池編》二十卷,宋朱長文輯,明横野洲草堂抄本。』[二] 《江蘇藝文志·蘇州卷》第一册亦有著録[三] 。迄今爲止,此書從未見有人探討,據館方介紹,也極少人翻閲。
筆者曾親往復旦大學圖書館查閲該書,經目驗,該書館藏號爲○ 一七八,書目著録作明抄本。紙上欄格乃刻板印成,版心下有『横野洲草堂抄』一行,每半頁十四行,行二十二字。鈐『汪喜孫印』、『孟慈』白方,『汪氏問禮堂收藏印』朱方。同館藏另一部抄本《書法鈎玄》(圖五—七) 與《墨池編》出處相同,亦著録爲『明横野洲草堂抄本』,字蹟、版式亦同。該書没有汪氏鈐印,可知未經汪氏收藏,這可以推斷汪氏並非《墨池編》的抄寫者,僅僅收藏者而已。《書法鈎玄》的作者是元代蘇霖,生平不詳,該書收載於《王氏書苑》,其篇首有序,署款是『元統甲戌』(一三三四),則《書法鈎玄》成書於本年前後。據此可知,横野洲草堂抄本《書法鈎玄》和《墨池編》的抄寫時間,必在一三三四年至汪喜孫所生活的清代之間。
圖五—七 復旦大學館藏横野洲草堂抄本《書法鈎玄》書影
汪喜孫(一七八六—一八四七),清藏書家。字孟慈,號荀叔,曾更名爲汪喜荀。江都(今江蘇揚州)人。父汪中,以藏書知名,博貫經史,於浙江文瀾閣校《四庫全書》。家有『且住庵』,是父子著述、吟詠之所,另建有『問禮堂』、『歲寒室』、『抱璞齋』、『周玉齊金漢石之館』等爲藏書之屋,藏書達幾萬卷。汪中曾編《問禮堂書目》,但早已佚失不傳,因此關於此書的題識著録遂無從問津。『横野洲』乃地名。清王澍《竹雲題跋》卷三《孫過庭書譜》:『曩於武進見横野洲鄭氏本,神清韻古,爲《書譜》石刻第一。』[四] 『武進横野洲』與『横野洲草堂』關係如何,已不得而知,但同爲刻書之所則無疑。王澍(一六六八—一七三九)活躍於清初,雍正癸丑(一七三三)爲清刊本《墨池編》作序。
從筆蹟來看,此抄本乃雜出三人之手。序言、第一卷目録及卷十一之大部分爲一人所抄(抄手甲),卷六之前半部分爲一人(抄手乙),餘則第三人(抄手丙)。此抄本内容有明顯的錯亂、衍脱等 現象。至有整篇脱漏者,如卷十三《尹師魯〈題楊少師書後〉》,見於目録,篇中則無,可見抄寫的品質存在一定的問題。此外,此書出現了大量簡化字如『体』、『实』、『径』、『点』、『变』、『称』、『惧』、『声』、『宝』、『断』;該書不避清諱(清諱『玄』、『慎』、『曄』等皆不避),間避宋諱(如『恒』等闕末筆)。這些都與明代抄書的一般特徵相符合。
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序言頁的三方藏書印,其中有兩方印與《中國藏書家印鑒》(林申清編,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所載汪喜孫相同文字的印章有差異(見表一)。
表一
經過反復研究並請益於相關古籍版本專家,方悟兩方藏書印各自存在的局部差異,這在古代藏書印中亦屬常見現象,因爲一個藏書家相同文字内容的印章可能不止一枚;此外《中國藏書家印鑒》等書所收印章有不少描摹失真,衹能作爲校勘的參考,而不能作爲判斷的依據。
綜合以上資料,斷定此書爲明抄本應無問題。但是具體抄寫時間,尚需進一步深入研究。
二、宋代以來《墨池編》之抄本流傳
『復旦本』的發現,帶出了一個新的話題,那就是有必要對於宋代以來的《墨池編》抄本流傳情況進行一次集中清理。朱長文在《墨池編·自序》中交代了編撰此書的緣起和該書編成後的狀況:
間因閲古人言書論訣,或叢猥,或離析,或謬誤,竊病其難省,乃刊定裒寫,以義相别,又以所著附成二十通,目曰《墨池編》,以藏於家。(録自『朱本』篇首)
據此可知,朱長文原本乃二十卷,且他並未言及刻版之事。《墨池編》二十卷編成後,此書衹以抄本的形式流傳。『薛本』喬懋敬序云:『書藏吴中,好事家三百年無刻以傳者。』喬序作於隆慶二年(一五六八),往前推三百年則在元至元五年(一二六八),則『薛本』依據的是宋元間抄本。薛晨題記云:『世無刻本,轉相手録。』這是符合實際的説法。然而,後世對此也有誤傳。『朱本』篇首所載王澍序云:『惜乎原板無存,俗刻謬僞,世唯轉相傳寫,以爲枕中之秘。』這裏的『原板』指代不明,很容易使人認爲《墨池編》有『原刻本』。《天禄琳琅書目續編》(一七九七年成書)載:『《墨池編》(二函十二册,宋刊),宋朱長文撰。書六卷。分字學、筆法、雜議、品藻、贊述、寶藏、碑刻、器用八門。』[五] 李慈銘(一八二九—一八九四)《越縵堂讀書記》:『閲朱伯原長文《墨池編》,雍正間吴下刻本,猶二十卷之舊,其中「真」字皆缺筆,避宋仁宗嫌名,蓋本宋槧翻刻者也。』[六] 此二書以爲《墨池編》有宋刻本,均誤。按,朱長文原書二十卷,所謂『六卷本』始作俑者是明代李時成。『朱本』朱之勱跋云:
之勱二十二世祖樂圃公闡明理學,餘擅書法,纂著《墨池編》二十卷……世藏正本,爲鼠殘闕,訪求全帙足成。康熙辛卯(一七一一)、壬辰(一七一二)歲,先後得二部:一係勝國隆慶間四明薛晨刻本,一係萬曆間蘄水李時成刻本。薛板增損不倫,字款脱謬;李板即以薛氏本重刊,又將二十卷並而爲六,均失本來面目。
《天禄琳琅書目續編》載《墨池編》『宋刊』、『六卷』必誤。又按,考諸諱例,『真』字並非宋仁宗趙禛嫌名,宋版書中經常將『貞觀寫作『真觀』可證,『真』字缺末筆乃避清世宗雍正(胤禛)諱。『朱本』有康熙刊和雍正刊兩刻,康熙刊本『真』不避,而雍正刊本『真』缺末筆,不能以『真』字皆缺筆來推斷『蓋本宋槧翻刻者』。
宋代傳下來的《墨池編》抄本情況今已不得而知,目前見於著録的最早抄本是汲古閣抄本。明毛扆(一六四○—?)《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載:『《墨池編》八本,舊抄。明朝有刻本,紕謬已極。曾有校本,將來奉覽。此其真本也,四兩。』[七] 毛扆之父毛晉(一五九九—一六五九)曾經將《墨池編》列入刊刻目録中,但是毛晉最終没有刻印此書。『朱本』王澍序云:『海虞毛氏《精(津)逮秘書》列於目録,是種闕而未刊,諒無善本故也。』和明刻本相比,汲古閣抄本雖然更近真可靠,但是因爲轉相手録,品質必然也存在問題,因此王澍『諒無善本』的推測不無道理。
在清刻本《墨池編》出現以前,《墨池編》抄本在社會上頗有流傳,徐乾學(一六三一—一六九四)《傳是樓書目》有『《墨池編》二十卷,宋朱長文,六本,抄本』[八] 。
『薛本』和『朱本』依據的底本都是抄本,後者還是『家藏正本』,但是『爲鼠所竄』,而前者經過薛晨改頭换面,所以都與原本有一定的距離。『朱本』曾經參考過『家藏正本』以外的其他抄本。『朱本』朱之勱跋云:『原本不可得見,嗣復多方購求。兒象賢獲舊抄一帙,紙色甚古,令與家藏摸核,魯魚亥豕雖多,卻無薛、李等家之謬,可稱善本,補續舊藏。』朱之勱描述舊鈔本的狀況是『魯魚亥豕雖多,卻無薛、李等家之謬,可稱善本』,這與目前所見到的復旦大學所藏明抄本的情況基本符合。但是,二本關係如何,現已不得而知。
乾隆時期,清刊本《墨池編》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稍後有《四庫全書》本出籠,抄本流傳遂漸趨式微。但是《四庫全書》承續明代李時成『六卷本』之舊,没有參考已經刊行的清刻二十卷足本和當時流傳的抄本系統,頗爲後人詬病。葉德輝(一八六四—一九二七)《郋園讀書志》卷六『《墨池編》六卷(明萬曆庚辰李時成刻本)』條:
明人刻書,大都如此,謬妄不足議也。獨怪《四庫全書》所著録者,亦此六卷,注云『浙江巡撫采進本』。考《浙江採集遺書總録庚集》,載有二十卷本,不知何以四庫相歧,豈館臣所見别一浙江采進本耶?[九]
查當時編輯《四庫全書》時,所進《墨池編》共六次:一爲江蘇省第一次書目,爲六卷十六本;二爲兩江第一次書目,爲六卷十本;三爲浙江省第四次鮑士恭呈送書目,六卷六本;四爲補造武英殿第二次書目,六卷六本;五爲二十卷續編三卷,見《江蘇省采輯遺書目録簡目》;六爲二十卷本,見《浙江省采輯遺書目録簡目》。而《四庫全書》所録本爲浙江鮑士恭家藏本,爲六卷[一○] 。前四種均爲『六卷本』,可確定是源自『李本』,第五種『二十卷續編三卷』乃源於『薛本』。第六種『二十卷本』獨立於明刻本之外,很有可能是舊抄本,可惜四庫館臣與此本失之交臂。
三、『復旦本』作爲《墨池編》第三個版本系統的確認
宋代以來《墨池編》諸抄本唯見『復旦本』傳世,因此弄清它與傳世諸刻本的關係尤爲重要。經過校勘發現,『復旦本』與現在學者熟知的《墨池編》兩個刻本系統差異甚大,而實與《古今法書苑》、《六藝之一録》、《佩文齋書畫譜》、《古今圖書集成》所載《墨池編》相同,特别是《六藝之一録》收録了《墨池編》全書的完整目録和部分篇章,這成爲確認『復旦本』是《墨池編》第三個版本系統的最爲直接和有力的依據。
《六藝之一録》,清倪濤編。四百零六卷,續編十二卷。本書是清代以前歷朝有關金石書法的文字材料的彙編。該書卷二八七《歷朝書論十七》下録宋朱長文《墨池編》(以下簡稱『六藝本』)[一一] ,倪濤在書中保留了《墨池編》的序言、目録、朱長文按語及部分篇章。筆者曾以『朱本』、『薛本』、『六藝本』、『復旦本』第一卷的目録和篇名進行對校,發現『六藝本』與『復旦本』的目録完全相同,而與其他諸本差别明顯。
校勘『六藝本』和『復旦本』的相同篇章,可知二書乃同出一源。如『復旦本』卷二《筆勢論》(王逸少)『五曰立人之法,如鳥在柱首,亻彳之類是也;利腳之法,如壯士伸臂,風幾氣夙之類是也;屈腳之法, 彎彎如角弓,見鳥張焉。』劃綫部分文字不見於《墨池編》諸本,唯存《六藝之一録》卷二九○《墨池編》『補録』之《王逸少筆勢論》中。
無獨有偶,康熙四十七年(一七○八)成書的《佩文齋書畫譜》(一八八三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纂集書目中有朱長文《墨池編》,其中《佩文齋書畫譜》採自《墨池編》的篇章有十四篇,此外還抄入不少碑刻。其中《唐玄度〈論十體書〉》一文同見於『六藝本』和《佩文齋書畫譜》,兹以『朱本』爲底本,選取其中兩段,將『復旦本』(簡稱『復』)、『佩文本』(簡稱『佩』)、『六藝本』(簡稱『六』)與『朱本』不同之處,標注於括弧中:
小篆 秦丞相李斯所造 (復、佩、六無)。妙於篆法,乃刪改史籀大篆而爲小篆。其銘題鐘鼎及作符璽,至今用焉。爲 (復、佩、六作『作』)楷隸之祖,乃 (復、佩、六作『爲』)不易之軌也 (復、佩、六無)。《書》曰:『作謨作則。』其斯之謂也。今相承,或謂之 (復、佩、六作『曰』)玉筯篆。
飛白 漢靈帝飾理鴻都門時陳留蔡邕所 (復、佩、六無)撰《聖皇篇》,待詔門下,見役工 (復、佩、六作『人』)以堊箒成字,心有悦焉,歸而爲飛白書。漢末魏初並以題署宫閣。後有張敬禮者 (復、佩、六無),隱居好學,獨師邕體,備極其妙 (復、佩、六作『備盡其妙』)。
校勘表明,『朱本』此段文字與『薛本』全同,而『復旦本』、『六藝本』、『佩文本』則體現出『同進退』的特點,這説明『復旦本』、『六藝本』、『佩文本』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
此外,明代王世貞《古今法書苑》(明萬曆雲間王乾昌原刻本)和成書於雍正六年(一七二八)的《古今圖書集成》(上海同文書局一八九四年版),也採録了《墨池編》的不少篇章。『復旦本』卷一末尾有朱長文按語:
朱子曰:『古之書者,志於義理而體勢存焉。周官教國子以六書者,唯其通於書之義理也。故措筆而知意,見文而察本,可以勸善,可以懲惡,可以明事,可以辨形 (『薛本』、『李本』、『淵本』、『津本』、『朱本』均無),豈特點畫模刻而已哉。』
此段按語是唯一同時見於《古今法書苑》卷三、《六藝之一録》卷二八七、《佩文齋書畫譜》卷二、《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彙編字學典》第八卷的文字,其中《佩文齋書畫譜》、《古今圖書集成》分别將這段話析出,題作《宋朱長文〈論書學體勢〉》。這段按語同時存在於諸本《墨池編》中,但是『薛本』、『李本』、『淵本』、『津本』、『朱本』均無『可以懲惡,可以明事,可以辨形』十二字,唯『復旦本』、『六藝本』、『佩文本』和《古今圖書集成》有此十二字。這充分説明,『復旦本』既不屬於明刊本,也不是清刊本系統,而是與《古今法書苑》、《六藝之一録》、《佩文齋書畫譜》、《古今圖書集成》所採録的《墨池編》保持一致的第三個版本系統。
四、『復旦本』溯源
(一)『復旦本』底本出自朱長文《墨池編》原本
朱長文在編撰完成《墨池編》後,曾進行過修改,除了原本外,還有修訂本流傳,這從書前自序和書中朱長文按語的修改痕蹟可以看出來。
『復旦本』、『六藝本』、『薛本』、『朱本』書前均載有朱長文自序,但是文字不同,分屬於兩個系列:『薛本』爲一版本,而『復旦本』、『六藝本』與『朱本』相同,别出另一版本。至於依據『薛本』的『李本』、『淵本』、『津本』卻失載此序,可以存而不論。以下以『朱本』序爲底本,將『薛本』(簡稱『薛』)和『復旦本』(簡稱『復』)與『朱本』序(節選)的不同之處標注於括弧中:
始予年 (薛作『余甫』)十歲時,家君嘗教以顔忠烈書 (薛作『命習書,宗顔魯公』),日常 (薛無此字)臨一紙,夜則内 (薛作『納』)諸庭,吾親亦 (薛無此三字)頗悦之。後益 (薛作『稍』)長,則學爲大經,慕前人著文辭 (薛作『命學前人著文』,復『大』作『六』)』,至於 (薛作『有』)少隙 (薛作『暇』),無它嗜好,亦(薛有『復』)以書爲事,顧存心不專,而未得良師口傳指授,故卒不至於成 (薛作『然心志雖專,惜未得名家指授,卒不至於成』)。既冠屬疾,坐臥床簀 (薛作『小榻』)間,(薛有『力疾書之』)書多則勌,由是筆蹟愈拙,然其心亦弗忘焉 。(薛作『勌則投筆,撫枕一息,起而復書。如此十年,操心屈伸,運筆甚苦,視天下至樂,無踰於此。莫間寒暑晝夜,奚暇計死生』)……治平三年丙午冬十月初五日 (薛作『十有五日』)吴郡朱長文伯原序 (薛作『書』)。
『薛本』自序的落款時間是『十有五日』,而『朱本』和『復旦本』則是『十月初五日』,時間晚了十日。且『薛本』文字較『朱本』更爲簡勁有力,可知『薛本』自序是在『朱本』自序基礎上的修訂版。
與自序的情況相似的是,『薛本』中的朱長文按語也與『朱本』、『復旦本』多有不同。以下以朱本《墨池編》卷一八中朱長文按語爲例,將『薛本』、『復旦本』與『朱本』的不同校勘於括弧中:
朱子 (薛作『長文』)曰:『名者,聖人之所以勵中人也。朝廷 (薛作『著』)之臣,以忠義相高;山林 (薛作『丘壑』)之士,以志操自處 (薛作『任』)。至於建 (復無)一事、創一物,皆有欲 (薛作『欲冀』,復作『欲有』)以傳後。及夫釋老之流,亦各 (薛作『欲』)思 (復無)著其言教,此不惟其性之所然,皆 (薛無)知夫 (薛無)名之可貴也。人生天地間,如晨飆石火之速。其至於七十 (薛作『年躋七旬』)者幾希,而名之所 (薛作『垂』,復作『之所垂或千萬齡而』)無窮,是亦可尚也(薛有『已』)。
從校勘記看,『復旦本』與『朱本』差别不大,可以理解爲傳抄之訛。但是『薛本』與『朱本』不同之處很多,且『薛本』的表達效果稍勝『朱本』,應該是兩個不同的版本。
以上分析表明,自序和按語極有可能經過了朱長文自己的修改,從而留下了原本和修訂本。僅就序言和按語看,『復旦本』與『朱本』更接近原本,而『薛本』則更接近修訂本。
在流傳過程中,原本又經過了南宋人的改竄,『朱本』和『復旦本』序言中出現的『顔忠烈』的稱號洩露了天機。據《建 炎以來繫年要録》卷六三『紹興三年三月庚申』條:『名湖州唐太子太師顔真卿廟曰「忠烈」,用守臣汪藻請也。』[一二] 既然顔真卿『忠烈』之名號出現於南宋,則可推知『朱本』和『復旦本』已經不是原貌。但竄改的程度又有所不同,『朱本』在卷一九《器用一·筆》中闌入南宋王邁的《臞軒筆銘》(詳後),而『復旦本』則除了序言中出現『顔忠烈』外,篇章内容則未見明顯的竄改痕跡。
(二)『復旦本』底本爲宋元間傳本的其他證據
不管是『薛本』還是『朱本』、『復旦本』,現在可以確定它們依據的底本不會早於南宋。相對而言,『薛本』和『朱本』分别出自明代人和清代人所刻,他們對底本的局部改變在所難免,而『復旦本』因爲是抄本,則較多地保留了底本的面貌,我們可以根據『復旦本』的一些特徵進一步探尋其底本出自宋元間傳本的證據。
元鄭枃撰《衍極》卷下《古學篇》録有王羲之《筆勢論》一文,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墨池編》引文。劉有定在注中引用了《墨池編》,並云:『此注引羲之《筆勢論》,訛字甚多,今依《墨池編》校正。』[一三] 今將《衍極》此篇與『復旦本』、『朱本』、『薛本』校勘,發現其中『筆是將軍,故須持重,心欲急不宜遲,何也』一段話,不見於『朱本』、『薛本』,而衹見於『復旦本』,也就是説,劉有定援引的《墨池編》更接近於『復旦本』。
宋人避諱較爲嚴格,朱長文也不例外。如《續書斷》卷上『神品三人』『張長史』名下『復旦本』、『朱本』均有『不書名,避御嫌名也』小字注,『薛本』、『津本』、『李本』、『淵本』則作『名旭,不書名者,避御諱也』。『旭』乃宋神宗趙頊嫌名。這一避諱之所以被保留在《墨池編》的各個版本之中,是因爲朱長文專門進行了説明。除此以外,『薛本』、『朱本』基本没有留下宋諱的痕跡,『復旦本』則不然。『復旦本』卷二《衛巨山四體書勢》爲了避真宗趙恒的諱,而將『衛恒』改爲『衛巨山』並將文中的『恒』字進行了缺末筆的處理。同書卷一《徐騎省校定説文表》出現多處『詔』、『聖』、『皇宋』等字提行,這些避諱和平闕格式都是朱長文原書的特點,目前均不見於『薛本』、『朱本』,衹見於『復旦本』。當然『復旦本』也有避宋諱不嚴的情況,如卷四《王僧虔論書》『弟書騎騾駸駸,恒欲度驊騮前』、卷四虞和《論書表》『范仰恒獻上』、卷十四智永《題右軍〈樂毅論〉後》『恒加寶愛』,其中的『恒』字均闕末筆;但是卷四庾元威《論書》『衛恒子弟』,『恒』不缺末筆,這當是誤抄所致。
由此可以得出《墨池編》三個版本系統的結構關係圖如下(圖五—八) :
圖五—八 《墨池編》三個版本系統的結構關係圖
五、『復旦本』和『薛本』、『朱本』之優劣互勘
(一)『薛本』之得失
關於『薛本』和『朱本』的優劣,目前一般認爲『朱本』優於『薛本』,所以清代以來,『朱本』大行於世,而『薛本』系統除了因爲被抄入《四庫全書》而得以流傳外,餘則幾近於無聞。朱之勱編校『朱本』完畢,在跋中批評明刻本系統謂:『薛板增損不倫,字款脱謬;李板即以薛氏本重刊,又將二十卷並而爲六,均失本來面目。』『薛本』『增損不倫』主要表現就是增入宋元明碑刻。『薛 本』卷十八朱長文按語後有薛晨一段話:
宋以前碑刻考,朱伯原採録,間多脱誤,晨爲之訂次;宋以後碑刻考並法帖,晨竊增入,僅補闕簡。敢逞管見,援筆評人也耶。乃據衡山、南禺二公平日所傳,品格不差,實與天下公論大合。更冀同志高賢、入室右軍者一考詳之。
『李本』在『薛本』基礎上重刻,除了將二十卷並爲六卷之外,其餘基本照舊,薛晨按語也照録不誤。『淵本』和『津本』承『李本』而來,與『淵本』不同的是,『津本』將明刻本中的『宋元明碑刻』予以刪除,餘無不同。
將『復旦本』、『朱本』與『薛本』對校,發現均没有宋元明碑帖,這一點是兩本明顯勝出『薛本』之處。然而也應該看到,朱長文在編撰完成《墨池編》後進行的修改痕蹟較爲完整地保留在『薛本』中,這是『薛本』的特殊之處。
(二)『朱本』之得失
朱長文《墨池編》中的具體篇章有不少是雜抄而來,但是朱長文不是被動地照抄照搬,而是經過了一番考證和刪改,這些刪改的痕蹟在『朱本』中有體現,爲『薛本』、『復旦本』所不及。
『薛本』卷二王逸少《筆陣圖》中有一段文字:
羲之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遊名山,比 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 ,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 ,見蔡邕石經。
『復旦本』與『薛本』大致相同,唯『之許下』和『之洛下』分别作『之許』、『之洛』。『朱本』則略去劃綫部份文字,刪改成:『羲之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後見李斯、曹喜等書,又見鍾繇、梁鵠書,又見蔡邕石經。』朱長文在刪改此文後有按語云:『舊本謂羲之嘗渡江,北遊名山,之許洛觀碑。據東晉時許洛未平,逸少必不可往,故刪去之。凡事理不通者,皆仿此。』據此,則『朱本』因爲保留了刪改的痕蹟而最爲近真,而『復旦本』、『薛本』皆失實。考察原因,當然還是因爲南宋以來的《墨池編》諸抄本轉相抄録的結果。不過,『手録』的範圍已經不限於《墨池編》系統之内,而轉到當時流傳的《法書要録》和《書苑菁華》等書了,因爲上述這段未經刪節的文字,正好與明刻本《法書要録》和宋刻本《書苑菁華》保持一致。
『朱本』的來源比較複雜,他所採用的底本是『爲鼠所竄』的『家藏正本』,同時參考了『舊鈔本』,其具體的校改過程已不得 而知。通過與『復旦本』的校勘,可以發現『朱本』在個别地方出現的失誤與『薛本』如出一轍。
如『朱本』卷一九《器用一·筆》録《臞軒筆銘》云:『在平生則策功
圖,在亂世則效勞麟史。今聖明時,惟君子使。毋曲以枉民生,毋諂以事權貴。書諫紙則犯而不欺,記史册則直而不諱。設不遇時,卷而懷之。南山可移,茂陵之草不可爲。』按,此文實爲南宋王邁撰,見於《臞軒集》卷一○,唯『生』作『世』、『記』作『釐』、『陵』作『林』。[一四] 這段文字見於『朱本』、『薛本』、『李本』以及『淵本』和『津本』,但是不見於『復旦本』,也不見於『六藝本』。朱長文(一○四一—一○九八)是北宋人,而『朱本』濫入南宋人的文字,究其原因有兩種可能:其一,『朱本』依據的『家藏正本』乃是經南宋以後人改竄過的本子。其二,此段文字爲明代薛晨所增,『朱本』參考了薛本而誤録。
(三)『復旦本』之特殊價值
將『復旦本』與『朱本』、『薛本』相對照,發現有不少多出之文字,這些文字不約而同地失載於『薛本』、『朱本』,但是保留在『復旦本』中。考察這些多出文字之來源,大部分可以從明刻本《法書要録》和宋本《書苑菁華》中找到,如『復旦本』卷六《書品並略論》『炎洲聚桂,其中』後面有『實相推謝,故有兹多品,然終能振此鱗翼,俱上』一句十八字,即屬此種情況。
同時也存在第二種情況,那就是有些文段衹存在於『復旦本』中,而《墨池編》其他各本和《法書要録》、《書苑菁華》各本均無。如『復旦本』卷八《書斷下》能品『評曰……則逸少第一』後『若半行半草,翮整雄飛,則子敬第一』一句十四字,這十四字甚至也不見於各種《書斷》的析出版本。這説明『復旦本』的底本所依據的《書斷》,不同於現在通行的明刻諸本《法書要録》中收載的這篇文獻,而是另有所據。
『復旦本』依據的《法書要録》甚至不同於『朱本』、『薛本』所依據的《法書要録》。如『朱本』卷一三徐浩《古蹟記》『光禄大夫民部尚書莒國公(臣)唐儉』下有小字注:『彦遠勘:「一本唐儉合在李大亮前。」』這段小字注出自張彦遠之手,同時見於『薛本』、『李本』中,但是『復旦本』没有這段小字注,其篇後的排署順序是唐儉在李大亮前,正是張彦遠所説的『唐儉合在李大亮前』的另一本。
以上材料説明,『復旦本』的確具有獨一無二的重要價值,關於《墨池編》原本和朱長文所見《法書要録》『宋傳本』以及其中單篇文獻的更早傳本的問題或可於此探得消息。
(本文原載《文獻》二○一四年第三斯)
注釋:
[一] 祁小春《〈墨池編〉的版本與校勘示例》,《北京高校圖書館學刊》一九九六年第四期。
[二] 翁連溪編校《中國古籍善本總目》,綫裝書局,二○○五年,第九二七頁。
[三] 南京師範大學古文獻整理研究所編,《江蘇藝文志》,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一二九頁。
[四] 〔清〕王澍撰《竹雲題跋》卷三,《叢書集成初編》,第一六一二册,第五○頁。
[五] 轉引自丁福保、周雲青編《四部總録·藝術編》,文物出版社據商務印書館排印本重印,一九八四年,第六九九頁。
[六] 〔清〕李慈銘撰,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下册,第一○九三頁。
[七] 〔明〕毛扆編《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叢書集成初編》,第三四册,第三頁。
[八] 〔清〕徐乾學撰《傳是樓書目》,清道光八年(一八二八)味經書屋鈔本。
[九] 〔清〕葉德輝撰《郋園讀書志》,《海王村古籍書目題跋叢刊》,中國書店,二○○八年,第五册,第三三五頁。
[一○] 參考沈津著《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第二三六頁。
[一一] 本文採用的《六藝之一録》乃《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一二] 〔宋〕李心傳撰《建炎以來繫年要録》,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第二册,第一○七八頁。
[一三] 《衍極》卷下《古學篇》,《十萬卷樓叢書》本。
[一四] 〔宋〕王邁撰《臞軒集》卷一○《筆銘》,《宋集珍本叢刊》,第七九册,第二四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