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惆怅
惆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且看南唐冯延巳（903-960）的一首《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从冯先生的描述中，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得到：这惆怅便好似根本无解的忧愁——或源于个人的不足，或源于环境的制约，或源于这山望见那山高的无休欲望，或源于生物宇宙终归幻灭的无奈宿命；或可暂时忘记，但总也挥之不去。先看袁克文（1889-1931）先生一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这两句出自晏几道的一首词《临江仙》。聊聊12个字，状物抒情，细腻饱满，言有尽而意无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要眇宜修”的意思大约是——既要微妙，又要缠绵。而“惆怅”与这种意味正好暗合。所以多数宋词读来都有“惆怅”之感。略举两例：先看一首《玉楼春》，体会一下文坛盟主欧阳修（1007-1072）的惆怅：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可能有人会说了，欧阳公这一首讲男女情感，算是婉约风格，豪放风格的就未必“惆怅”了吧。那好，我们再看一首苏东坡（1037-1101）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大家看，这一首风格虽豪放，但其中也好似有一腔难以抑制的惆怅在盘桓郁结、激荡不已。两首词相比较，如果说上一首表现的是痴男怨女悲欢离合的惆怅，这一首表现的则是志士仁人穷达进退的惆怅。所惆之物虽曰有别，所怅之情似无二致焉。接着再看袁先生的一副：焚香默坐，抱膝长吟。
这个惆怅病好像犯得更重些，一般的惆怅是不出声的。看了这两句，脑海里不禁回荡起了秋瑾的不平——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下面是徐悲鸿（1895-1953）先生一副：登临每不意，饮啄贪天功。
这副文辞有点怪怪的。琢磨了老半天，隐约看出了点门道：整天吃着喝着天地造化之物，却做不出什么贡献；每每登临远望，总觉心中有愧啊！这一副就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无所事事、不可碌碌无为。记得上初中时，教历史的侯杰老师经常教导学生：不要做“造粪机器”~接下来还是徐先生的：正须遗万事，一酌散千愁。
款识中写“卅一年”，也就是1942年，正是山河沦陷、狼烟遍地之时。接着再看徐先生一副：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副还是同样的意思。“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太白先生（701-762）回望千古，傲视八方，正如释迦、基督般，欲以一己之力将人类所有惆怅统统担当。细观笔迹，似可见徐先生下笔时的愁肠百转。接着看一副何绍基（1799-1873）先生的：检书烧烛短，看剑饮杯长。
车载斗量千百秋，几人有幸青史留？万里封侯梦犹在，无奈白发已上头。这不是在说那个伫立在延州城头、满怀惆怅的范仲淹（989-1052）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接着看郑孝胥（1860-1938）一副：剑舞有神通草圣，抱琴无语立斜晖。
我也曾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可现在呢？我只能抱琴无语立斜阳，欲将心事付流水，知音少，弦断有谁赏？接着是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雅有壮怀惭学剑，定无幽事胜衔杯。
也曾想仗剑塞上秋！也曾想饥餐胡虏肉！——哎~，一切都过去了。算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来来来，喝上两杯。怎么还想？那就继续喝！酒——确实是好东西啊······下面看华世奎（1863-1942）先生一副：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春风桃李花开日，何故飘零归他池？万方皆是晴明色，何故断云洒我湿？为啥别人一帆风顺，我却是命运多舛？为啥邻居孩子上了清华，我孩子的分数只达了二本？哎~这就是命吧！还好有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自嘲自遣。接着看赵之琛（1781-1852）先生一副：万事最难称意，一生怎奈多情。
这一副怎么说才好呢？说不好，不好说。那就听听舒婷大姐是怎么说的吧：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结果还是错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也许泪水流尽土壤更加肥沃也许我们歌唱太阳也被太阳歌唱着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越是巍峨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它选择接着看张廷济（1768-1848）先生一副：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
别说我胆小怕事，一连串的挫败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人骑大马我戴笠，缩头缩脚活下去。再看王福厂（1879-1960）先生一副：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怀什么古？咏什么诗？我不得而闻之。要之，不平则鸣者也。善述此意者，其唯韩昌黎乎？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接着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山高水长中有神悟，风朝雨夕我思古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人也和我有同样的惆怅吧。恨我不见古人，亦恨古人不见我耳。下面是溥儒（1896-1963）先生一副：人是百年一过客，吾当十日九挥毫。
人生不满百，何必千岁忧？我善弄柔翰，衔杯非良谋。最后压轴的，是何绍基（1799-1873）先生的一副：万草绿回春雨后，一灯红接混茫前。
一灯红接混茫前——空堂夜守，一灯如豆。环顾四方，无尽苍茫——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如果说我是沧海一粟，那地球又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呢？太阳系、银河系又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呢？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这样的惆怅啊，哪有个尽头——！真是——只要你还有惆怅的能力，你就不得不惆怅下去。但是，万草绿回春雨后——你看，一场春雨过后，那无边的野草不是又万头攒动、生机勃勃了吗？你听，那秦川大地上高亢的秦腔，不是又高唱起向死而生的赞歌了吗？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附：惆怅联语清单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袁克文）焚香默坐，抱膝长吟（袁克文）登临每不意，饮啄贪天功（徐悲鸿）正须遗万事，一酌散千愁（徐悲鸿）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徐悲鸿）检书烧烛短，看剑饮杯长（何绍基）剑舞有神通草圣，抱琴无语立斜晖（郑孝胥）雅有壮怀惭学剑，定无幽事胜衔杯（谭延闿）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陆润庠）万事最难称意，一生怎奈多情（赵之琛）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张廷济）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王福厂）山高水长中有神悟，风朝雨夕我思古人（左宗棠人是百年一过客，吾当十日九挥毫（溥儒）万草绿回春雨后，一灯红接混茫前（何绍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