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素琴浊酒容一榻，参横斗转欲三更
清代学者何栻（1816-1872），曾自东坡诗句中集得这样一联：
素琴浊酒容一榻，参横斗转欲三更。
这一联“素琴浊酒容一榻，参横斗转欲三更”，其大意是：
仰观星象，夜深已近三更，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虽然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理解我，但这又有什么呢？人不知而不愠嘛。卧榻之上，有素琴一张，浊酒半坛，也就足够了。
上联中的“素琴”，是说琴很不值钱，一块素板，几根丝弦，没怎么精雕细刻，更没有镶金饰玉。“浊酒”更不用说了，不是自家酿的，就是从村野沽的，也很不值钱。东西不值钱，人当然也就很穷了。但即使穷，也一点不妨碍我漫斟浊酒、轻抚琴弦，笑看庭前花木自开落，独与天地精神相往还。
下联中的“参shēn横斗转”，指的是参星（属猎户座）和北斗星（属大熊座），在夜空中随着时间移动、位置不断变化。
上联“素琴浊酒容一榻”，出自东坡先生的七言诗《蔡景繁官舍小阁》，原诗如下：
使君不独东南美，典型尚记先君子。
戏嘲王叟短辕车，肯为徐郎书纸尾。
三年弭mǐ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
手开西阁坐虚明，目净东溪照清泚cǐ。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
大舫何时系门柳，小诗屡欲书窗纸。
文昌新构满鹓yuān鸾，都邑正喧收杞梓。
相逢一醉岂有命，南来寂寞君归矣。
这首诗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冬至前后。其时先生刚度过4年的黄州谪居生涯，沿江东下至扬州、再转大运河北上汝州（今河南临汝）赴任。经过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楚州区）时，上岸去拜访蔡景繁。景繁时任淮南转运副使，官衙就设在山阳。
可事不凑巧，蔡景繁可能下基层公干去了，两人没见上。东坡先生便自个儿在官衙溜达，官衙里有花园，园中有楼曰西阁，即是诗题中的“官舍小阁”。
说到这里，有必要插叙一下东坡与蔡景繁的几层关系。
一是嘉祐二年（1057年），苏东坡与蔡景繁及其父亲蔡元导，三人同榜考中进士，算是同年。这个“同年”，在中国传统“圈子文化”里的分量很重，大家一般都会互相照顾；
二是蔡景繁性格刚烈，指陈政事常常直言不讳，与东坡先生性格相投；
三是蔡景繁此时担任的淮南转运副使，属于地方上的高官，辖区包括黄州，近两年苏东坡在黄州落魄时，蔡景繁可没少照顾。
下面我们细说一下这首诗。
“使君不独东南美，典型尚记先君子”，意思是说：蔡先生为官淮南一带，政善民乐，百姓称颂，为东南大地增色不少。由你想起了你的父亲，那也是令人敬仰的仁人君子。
“戏嘲王叟短辕车，肯为徐郎书纸尾”，意思是说：蔡先生风骨耿耿，对于当朝宰相也敢讥讽嘲弄，从不肯随便附和别人。
这里上联典故出自《晋书》，说的是东晋的蔡谟，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东晋丞相王导的老婆曹氏，“家法”很严。王导在外面搞小三、被老婆发觉，要去闹现场。王导一听，这还得了，想打个时间差，赶在老婆前面去料理。一路上王丞相心急火燎，总嫌牛走得太慢，不住地用麈尾（谈玄论道专用道具）抽打牛屁股。蔡谟见了，就和王导开玩笑说：“王丞相，朝廷准备给你加九锡哩，请赶快上朝去领赏吧！”王导这时只顾着快牛加鞭，哪还在乎蔡谟在说什么。蔡谟接着说：“丞相这个着急呀，啥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只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此事一时传为笑谈。大家看，敢如此来捋虎须，这个蔡谟的胆量真不一般。
诗中的“王叟”，即指东晋丞相王导。“短辕犊车，长柄麈尾”，是说王导着急得不行行，打牛的“麈尾”也伸得太长了，显得牛车的车辕都太“短”了。大家看，这8个字，也太有画面感了吧。
下联典故出自《宋书》，说的是南朝刘宋时期的蔡廓，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朝廷打算任命蔡廓当礼部尚书，但当权者徐羡之又不想把任命官员的职权全交给他，蔡廓生气地说：“我不能为徐干木（即徐羡之）书纸尾”。意思就是：要我干，我就得说了算。你们定下的事，我可不会在下面签字！“书纸尾”意思就是屈从权势，看别人脸色签字。
东坡先生用这两个典故，来赞颂蔡景繁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大家看，先生这典故用得真可谓出神入化：
第一是切合蔡景繁的事迹，蔡景繁在吕惠卿主政期间，曾以书面、口头等形式，十多次对其进行指责；
第二是典故里的人都姓蔡，以“彼蔡”（蔡谟、蔡廓）来夸“此蔡”（蔡景繁），非常贴切。
第三点就更妙了，此处上句的蔡谟还是下句蔡廓的曾祖父，这两个典故合起来看，就相当于把蔡景繁一家祖宗几代、家风清正都给赞颂了。
“三年弭mǐ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意思是说：正因为你老兄不肯附和当局，所以才被从中央排挤到地方上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呢，正好趁机歇一歇嘛。我看你这三年在淮南一带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好诗也写了有上千首吧。“弭节”就是慢些走、缓一缓、歇一歇。
“手开西阁坐虚明，目净东溪照清泚cǐ”，意思是说：你的地盘你做主，盖个小楼享享福。公事之余，或散发坐卧，开敞明亮的西阁足以清心；或凭栏远眺，潺湲清澈的东溪尽收眼底。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意思是说：卧榻之上，有素琴，有浊酒，三尺风流，简单而快乐；楹轩之外，有落霞，有孤鹜，千里美景，畅意而抒怀。
“大舫何时系门柳，小诗屡欲书窗纸”，意思是说：你的豪华官船啥时候能系在门前的高柳下呢？意思是你外出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在你的西阁之上流连徘徊，诗兴有好几次控制不住，差点写到你洁白素亮的窗户纸上。
看来东坡先生也是能控制住自己的人，虽然屡次提笔，终究也没敢在领导窗户上胡写乱画。
后几句无关大旨，不啰嗦了。
这一首诗就说到这里吧。大家看，这就是东坡先生最惯常写的酬和赠答诗。这类诗在其诗稿中至少占九成以上。先生所写的这类诗，大致有这么几个特点：
一是一气呵来，浑如天成。因为这种诗往往要得很急，有时候是当场唱和；有时候是每天公干私事之余要写好几首，没有那么多时间容你推敲；更有甚者，朋友的书童、驿站的邮差就在旁边等着拿货走人呢。
二是正史野史，信手拈来。这可不仅要看肚子里有多少货，还要看对这些货有多熟。那时候没手机、没百度，全凭自己大脑海量存储、灵活调用。
三是应时切题，妙语连珠。这个就最见才气了。再好的材料，要没有好厨师的匠心妙手，也是白搭。我们看上面东坡所用的两个典故，那真是表面上看了无痕迹，一个“蔡”字也没出现；可稍一细思，便发现先生早已银针暗入，深扎到对方心坎里去了。
在当年，据说东坡先生每每一篇出手，那真可谓不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点赞转发，势如燎原。就连皇帝也经常在吃饭中，“停杯投箸不能食”，以手击节坐长赞。
好了，接着再继续说下联“参横斗转欲三更”。这一句出自东坡先生的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原诗如下：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一首名气可大得不得了，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颗耀眼的明珠，与先生流传颇广的“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欲把西湖比西子”、“前赤壁赋”等诸篇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学课本竟然没选，实为广大学子深惜之。
此诗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6月，当时先生已64岁高龄，被朝廷网开一面、准许从海南岛渡海北归。回顾先生自1194年4月贬谪岭南，颠沛流离，先后历经英州（今广东英德）、惠州（今广东惠州）、儋州（今海南境内）等地，至此已足足有6个年头了。
下面我们仔细看看这首诗。
首联“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是说：夜渡大海，四顾茫茫。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噢，是了，天气是晴了、大晴了，这刮不尽的风呀、下不尽的雨呀，是也该结束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东坡的命运也像这天气一样，也该“晴”了。
颔联“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是说：乌云散尽，星月朗朗，这澄净的天，这明澈的海，它们原本就如此纯净，难道还再需要什么东西来点缀吗？我苏东坡的胸怀心境呀，便正如这青天大海一般，那些纷纷扰扰的是非曲直、穷达荣辱，又如何能改变得了我呢？
颈联上句“空余鲁叟乘桴意”，是说：孔子曾经讲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志向在陆地上实现不了，我就乘船到海上漂流去。”我这次渡海到海南岛，孔子说的“乘桴浮于海”，我是躬身实践过了。但孔子所言，我不敢苟同。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仅要吟风弄月、享受生活，还要大济苍生、为人民服务。我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既践其言，却异其旨，先生这里的“空余”，用得实在太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孔子好像也是在开玩笑，并非真的要“浮于海”、遁世逃避。
颈联下句“粗识轩辕奏乐声”，是说：大海上风涛奇幻激荡，使我好像领略到了黄帝在洞庭湖上排演音乐的感觉。这一典故有多处记载，比如《庄子》中曾提到：“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
大家都知道，“礼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地位很高。就其功用来说，“乐”是用声音来感化人、熏陶人。中国人尊奉黄帝为人文初祖，那黄帝排演的音乐当然就是最高大上的了。这么高大上的音乐，这么浓郁饱满的感化，东坡先生好像觉得，自己在大海上、真的领略到了。
这一句看似虚笔，其实境界甚高、气象颇大。你想想，这完全是把什么诸子百家、三坟五典都给旁路掉，通过音乐直接和黄帝对上话了。这境界能不高、气象能不大吗？
这里的“粗识”，真有点“初恋”的感觉——我第一次真真切切体验到了，多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太美妙了。
尾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可看作是先生对海南贬谪生涯的总结，意思是：贬谪流落海南岛，虽可谓九死一生，但毕竟活着回来了。回顾这三年的岛上生活，天蓝蓝，海蓝蓝，民风淳朴如上古之时，风光秀美如天上人间。这一趟旅行呀，对我这个走遍大江南北的老驴友来说，真可谓是最最奇绝的一次了。
东坡之人，东坡之诗，便是如此这般，让你纵读千遍也不厌倦。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