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师表》想到的零碎

上一期瓜瓜斋,是瓜豆君的手笔,博得了历史最高阅读量和点赞数。本期换回瓜瓜君,自然做不到那么有趣。但本斋是严肃场地,趣味可有,不能保证期期有。毕竟瓜瓜君是主力写手,大家将就吧。
今天不谈书法,谈文字。
前几日,重读诸葛亮先生《出师表》,其中有句“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云云。觉得有趣:向宠,在《三国演义》里面,只出现了一次,且就出现在所引《出师表》里面,此外无任何情节。《三国志》里记载了向宠,却也只附在《向朗传》,短短几句,说他跟随刘备出征东吴,败归,各营纷乱,只有向宠负责的军营保存完整。诸葛亮说,先帝称之曰能,这个“能”字,就是有才干的意思。和诸葛亮的有“略”,还差几个级别,和曹操的雄才,就差得更远。三国时,有才干的人俯拾即是,向宠充其量算其中之一,而诸葛亮推荐他做中军统领,可见蜀国当时的人才,已经俯拾不到了。
说到“能”,想起了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的高水平论文《书断》,里面给古今书法家定品级,分为神、妙、能三品。神品比如王羲之,妙品如蔡邕、邯郸淳,能品如卢藏用等。显然,三品有高下之分。这个分品法,源自南北朝时庾肩吾的《书品》,将古今书法家分为上、中、下三品,这个更直露。而分品定级,原本是魏晋南北朝的风气。当时的选官制,叫九品中正制,就是曹丕时期制定的。这样一路倒溯回来,我们发现,虽然《出师表》中的“先帝称之曰能”发表的较早,但那个时代,“能”总只是一般的夸奖,对于极高的军事才略,必定拿“用兵如神”这样的词来评价——或许只有诸葛亮本人担得起吧。
杂杂碎碎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古人著作,惜字如金,大概不会随便用字。今人理解,由于受现代汉语双音节词的习惯影响,往往错会古人意思,或者理解得不够精准。不妨再看两例:
老杜《月夜忆舍弟》颔联:“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今天我们读来,觉得是白话,很好理解:身在他乡,月亮还是故乡的明亮啊。不幸的是,有一次,我假装很勤奋地读《杜诗镜铨》,读到这首:
该句下小字注释为:“谓犹是故乡月色”。按此,则似应理解为:他乡的月色和故乡的月色一样啊。则“明”字也不能单单理解成“明亮”,而应理解成“月色”似更丰富。“是”在这里,并非单纯的判断动词。它对应的是上一句的“从”字,“从”和“是”,在这里都有点虚词的意味。这两句中,其他词都是实词,来两个虚点的词,中和一下,弱化一下实词那的历明亮的感觉,所谓虚实相济也。如果把“是”解释成“是不是”的是,不但虚词的意味没了,而且,游子看见月亮,就发牢骚说故乡的月亮比这儿亮,和一个人到了外地,吃了外地的饭菜,马上断言说没有自己家乡的好吃一样,都是比较狭隘的,比较功利的。若理解成“此地月色和故乡一样”,不但思乡之情未有削弱,且诗人的共悯情怀也是杠杠的,还烘托出一种由情感垫底而生出的审美氛围。因为这样理解,感觉诗人是在观月,而不是作功利化的明亮度对比。
总之,这句的“是”,理解为“犹如”、“和……一样”,似更为恰当。
这虽然是我瞎揣摩的诗圣的用心,但读诗确应如此。
最后一例:
《老子》首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按现代汉语习惯,“非常”是个程度副词,而在古文里,是两个词。“非”,不是。“常”,寻常。“非常道”,不是寻常的道。但是,这个“常”还有另一个意思,比如“知常守恒”,“常”和“恒”是同意反复,都表示永久不变的意思。《老子》第一句原本正作“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汉代为避文帝刘恒的讳,改“恒”为“常”。到了今天,我们因为“非常”这个词,把这句经典的意思搞得浅俗而不知所云。至于这整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历代解释不同,我不是专家,不作深究。
古书用词不随意,大概都是再三斟酌而就。为什么呢?我想,《春秋》的“寓褒贬于一字”或“微言大义”的传统是发挥了作用的。再者,我有个有趣的推究:古代著书困难,字要写在竹简上,写错了,没有修正液,要用刀削掉重写(刀笔吏就是从这里来的)。因此,下笔要谨慎,措辞要精确,不然很麻烦。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不得而知了。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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