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奏上时务书》
《奏上时务书》
范仲淹
天圣三年四月二十日,文林郎、守大理寺丞臣范某,谨诣阁门再拜,死罪上书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
臣闻巧言者无犯而易进,直言者有犯而难立。然则直言之士,千古谓之忠;巧百之人,千古谓之佞。今臣勉思药石,切犯雷霆,不遵易进之途,而居难立之地者,欲倾臣节,以报国恩。耻佞人之名,慕忠臣之节,感激而发,万死无恨。况臣之所言,皆圣朝当行之事而未之行者,谅有以也。圣人之心,岂不至此? 盖当乎一日万机,无暇余论;大臣之心,岂不至此? 盖惧乎上疑下谤,未克果行 。臣请言之。以发圣虑。
臣闻国之文章,应於风化,风化厚薄,见平文章。是故观虞夏之书,足以明帝王之道;览南朝之文,足以知衰摩之化。故圣人之理天下也,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质弊而不救,则晦而不彰;文弊而不救,则华而将落。前代之季,不能自救,以至大乱,乃有来者,起而救之。故文章之薄。则力君子之忧;风化其坏,则为来者之资。惟圣帝明王,文质相救,在乎已,不在于人。《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亦此之谓也。伏望圣慈,与大臣议文章之道,师虞夏之风。况我圣朝千载而会,惜乎不追三代之高,而尚六朝之细。然文章之列,何代无人。盖时之所尚,何能独变?大君有命,熟不风从! 可敦谕词臣,复兴古道,更延博雅之士,布于台阁,以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也。天下幸甚!
臣又闻,圣人之有天下也,文经之,武纬之。此二道者,天下之大柄也。昔诸侯暴武之时,孔子日:“俎豆之事,则尝闻之。”此圣人救之以文也。及郟谷之会,孔子则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设左右司马”。此圣人济之以武也。文武之道,相济而行,不可斯须而去焉。唐明皇之时.太平日久,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大寇犯阙,势如瓦解。此失主武备也。经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曰:“防之于未萌,治之于末乱,”圣人当福而知祸,在治而防乱。故善安身者,在康宁之时,不谓终无疾病,于是有节宣方药之备焉;善安国者。当太平之时,不谓终无危乱,于是有教化经略之备焉。
我国家文经武纬,天下大定。自真宗皇帝初,犹有旧将旧兵,多经战敌,四夷之患,足己御防。今天下休兵余二十载。昔之战者,今己老矣,今之少者,未知战事。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岂圣人之意哉! 而况守在四夷,不可不虑,古来和好,鲜克始终。唐陆贽议云:“犬羊同类,狐鼠为心,贪而多防,狡而无耻;威之不悟,抚之不怀。虽或时有盛衰,大抵常为边患,属方靖中夏,未遑外虞,因其乞盟,遂许结好,加恩隆礼,有欲无违。而乃邀求浸多,翻覆不定,因托细事,啧有烦言,猜矫多端,其斯可验”。此唐入之至论也。今自京至边,并无关险。其或恩信不守,衅端忽作,戎马一纵,信宿千里。若边少名将,则惧而不守,或守而不战,或战而无功,再扣澶渊 ,岂必寻好! 未知果有几将,可代长城。伏望圣慈,鉴明皇之前辙,察陆贽之谠议,与大臣议武于朝,以保天下。先命大臣密举忠义有谋之人,授以方略,委之边任。次命武臣密举壮勇出群之士,试以武事,迁其等差。壮士蒙知,必怀报效,列于边塞,足备非常。其或自谓无虞真,不欲生事 , 轻长世之策,苟一时之安。边患忽来,人情大骇。自古兵不得兵帅,鱼肉无殊,乃于仓卒战斗之间,拔卒为将,豹狼竞进,真伪交驰。此五代之鉴也。至于尘埃之间 ,岂无壮士!宜复唐之武举,则英雄之辈愿在彀中 ,此圣人居安虑危之备,备而无用,国之福也,惟圣意详之。
臣又闻,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不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我国家累圣求理,而致太平,大约纲纪,法象唐室。以臣观之,宜法唐兴之时,不宜法唐衰之后。唐兴之时,特开馆殿,得学士十八人,声满天下。此文皇养将相之材,以论道经邦而大化也。暨至中兴,往往得人。唐衰之后,此选不盛。我朝崇尚殿馆,目为清华,相辅之材,多由此选。三馆清密,古谓登瀛 。近岁迁出内庭.逼居坊陌,非唐所谓集仙之馆也。又其间校雠之职,或不由科第,以恩而除,限以岁年,渐至清显。轻十八学士之选,恐非文皇養将相之材之意也。伏望圣慈与大臣议其可否,重为制度,以法唐之时,而延廊庙之器。此国家之大美也。惟圣意详之。
又谏官、御史,耳目之司,不讳之朝,宜有赏劝。自陛下临政以来,未闻旌一谏员,赏一御史,若言而无补,是选之不精;言而有补,岂赏之不行? 使犯颜者危.缄口者安。以进药石为虚言,以陈丝发的供职,三载之后,进退雷同。臣恐天下窃议朝廷,言路未广,忠臣末劝,将令谏官、御史之徒尸素于朝,非国家之福也。惟圣意祥之。
臣又闻,先王义重君臣,赏延于世。大勋之后,立贤为嗣,余子则以才自调,不使混淆。而后大防一隳,颓波千载,凡居近位,岁进子孙,簪绂盈门,冠盖塞路,贤与不肖例升京朝,谓之赏延,无乃太甚! 此必前代君危臣僭之际,务相姑息,因为典故,以至于斯。又百司之人,本避乡役,不腧数岁,例与出官。莫非贪忍之徒,绝异孝廉之举,使亲民政,其弊如何!开此二途,岁取百数,无所不有,实累王风,恐非任官惟贤之体也。人避众怒,不敢上言,遂令住路纷纭,禄位填委。文武官吏,待缺逾年,贪者益励其爪牙,廉者悉困於寒饿,徒於礼闱之内。增其艰难,壮士惜年,数岁一举,乃相奔竞,至于讼争,而况修辞者不求大才,明经者不问大旨。师道既废,文风益浇,诏令虽繁,何以戒劝!士无廉让,职此之由,其源未澄,欲波之清,臣未之信也。儻国家不思改作,因循其弊,官乱于上,风坏于下,恐非国家之福也。 倘为长久之策,则愿与大臣特新其议,澄清此源,不以谤议为嫌,当以治乱为意,此国家福也,惟圣意详之。
臣闻以德服人,天下欣载;以力服人,天下怨望。尧舜以德,则人爱君如父母;秦以力,则人视君如仇雠。是故御天下者,德可凭而力不可恃也。伏惟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日崇圣德,以永服天下之心。若夫敦好生之志,推不忍之心。薄于刑典,厚于惻隐,在物祝阿纲,于民泣辜,常戒百官,勿为苛酷, 示之天下之慈也,唯圣人能之。耻珠玉之玩,罢组绣之贡,焚晋武之雉裘,出文皇之宫人,少度僧尼,不兴土木,示天下之俭也,唯圣人能之。鸡鸣而起,孜孜听政。每有余暇.则召大臣,讲议文武,访问艰难,此皇王之勤也,唯圣人勉之。贵贱亲疏,赏罚惟一,有功者虽增必赏,有罪者虽爱必罚,捨一心之私,从万人之望,示天下人之公也,唯圣人行之。
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然则忠臣骨鲠而易疎,佞臣柔顺而易親。柔顺似忠,多为美言;骨鲠似强,多所直谏。美言者得进,则佞人满朝,直谏者见疏,则忠臣避世。二者进退,何以辩之?但日闻美言,则知佞人末去,此国家之忧也;日闻直谏,则知忠臣左右,此国家之喜也。伏准圣明,下可不察。自古王者外防夷狄,内防奸邪。夷狄侵国,奸邪败德。国侵则害加攀庶,德败则祸起萧墙。乃知奸邪之凶,甚于夷狄之患。伏惟圣明,常好正直,以杜奸邪,此至理之不也。
臣又闻,圣人宅九重之深,镇万国之望 ,以静制动,以重为威,如天之高,如地之深,使人不得容易而议也。昨睹銮驾,顺动稍频,恐非深居九重,镇静万国之意。况进奏院报于天下,天下闻之,恐损威重,先朝以御宇日深,功成天下,巡幸之费,尚或谏止。今继明之始,圣政方新,宜加忧勤,深防逸豫,则人心大悦,天道降康。不比先帝功成之年,未可轻为巡幸。伏惟圣慈,再三详览,每有顺动,必循典礼,以服天下之望。
臣又闻,人主纳远大之谋,久而成王道;纳浅末之议,久而成乱政。方今圣人在上,贤人在侧,取捨之际,岂有末至?然而刑法之吏言丝发之重轻;钱谷之司举锱铢之利病,则往往谓之急务,响应而行。或有言政教之源流,议风俗之厚薄,陈圣贤之事业,论文武之得失,则往往谓之迂说,废而不行。岂朝廷薄远大之谋,好浅末之议哉!伏望圣慈纳人之谋,用人之议,不以远大为迂说,不以浅末力急务,则王道大成,天下幸甚!
臣又闻,圣人之至明也,临万机之事,而不敢独断;圣人之至聪也。纳群臣之言而不敢偏听。独断则千虑或失,偏听则众心必离。人心离,则社稷危而不扶;圣虑失,则政教差而弥远。故先王务公共,设百官,而不敢独断者,惧一虑之失也;开言路,采群议,而不敢偏听者,惧众心之离也。今圣政方新,动思公共,委任两地,出入万机。万机之繁,能无得失?乃许群臣上言以补其闕,使上无蒙蔽,下无壅塞,有以见圣人之不独断也,天下幸甚!
然而臣下上言,密陈得失,未可尽以为实,亦当深究其宜,或务窥人短长,或欲希旨上下。动摇赏罚之柄,离隔君臣之情,似是而非,言伪而辩,虽圣鉴之下,能无惑焉? 偶动宸衷,无益王道。似此密奏之类,更望圣慈深加详览,与大臣议论可否,然后施行,倘密奏之言,便以为实,内降处分,一面施行,则谗僭之人,缘隙而进,以讦为直,以诈为忠,使内外相疑,政教不一,非教理之本也。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者,其在此乎! 伏惟圣明,不可不察。
又自古亲近小臣,率多纤佞 ,恃国恩宠。为人阶缘,公议末行,私请先至。如此,则人皆由径,政有多门。伏望圣慈深为防虑,以存至公之道也。
臣曲陋之人。本无精识,览前王之得失,究圣朝之取捨,因敢罄而才陈之,伏望圣慈详择一二。干犯天威 ,臣无任战汗激切屏营之至。臣某昧死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