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鹿的奉献——舞会之前是酒会(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连载05)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日前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

《文艺报》特约李林荣教授为之“品荐”,认为:“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体现了阎纲的文体观,不跟读者见外,不随便拉扯些虚头巴脑的流行话题。阎纲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亲人、友人、志士仁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品评创作、针砭现象、关切民风,涉古论今描准文坛。裸露出的是作者个人的性情和襟怀,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写道:“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我读阎纲,最突出的印象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应不少读者要求,征得阎纲先生的同意,并增补了因篇幅关系抽下的个别篇章,今起连载《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一书,赏阅之下,必有所获。

——“读书人”魏锋谨识

本书收录了阎纲散文《和父亲猴年说猫》《孤魂无主》《她夺回失去的美丽》《我的邻居吴冠中》《羊肉泡馍传奇》《五石头记》《雨里盘谷梦中韩愈》《人生三悟》《给铁凝的一封信》《送贾平凹下乡——排场!》《陈忠实的身影》等名篇。

著名作家 阎纲 授权

鹿的奉献——舞会之前是酒会

文/阎纲  (本文入选百年杂文选)

1995年 韩羽(左一)、邵燕祥(左二)阎纲(左三)在孟县参加“韩愈杯”颁奖仪式。

征得导演的同意,重新调整场次,先演第二幕,再演第三幕,后演第一幕。

第二幕


温文尔雅的市长,一边艰难地剔牙,一边开怀大笑,然后,一边用食指和拇指清除缠绕在牙签上的肉丝,一边用舌尖洗刷上下嘴唇。笑声落后,餐桌上又是沉寂。市长向大家劝酒:

"斟上斟上!满上满上!"

秘书长使了个眼色,服务员会意,不管你能喝不能喝,她都能用她的特异功能逼你就范。这样的服务员,就是在北京,也是重金延聘的对象,一个穷山沟竟也新潮到如此水平。市长脖子一仰,下去了,然后,像是表演,将酒杯口朝下,再翻转过来,向着这伙在酒战面前丢尽了丑的书生们再度示威,老少书生们一片讨饶之声。

“人家李白,‘斗酒诗百篇’,而你们作家……,没料到,真没料到!”

他满脸堆笑,得意的样子,下巴朝秘书长一翘,挑衅似地:“秘书长,看看哪位客人还想试试?在下奉陪到底!……咱们山沟沟再穷,酒还是敬得起的,而且也陪得起!”……面色下沉,情绪徙变:“唉,说来可悲,如今干事情,你不学会喝酒,你就没有发言权,人家笑话!……我说的是实情,请别见笑,我也不怕你笑话。一百多万人张口要吃饭,不少工人月工资200元,你当我爱喝这口酒,你当我喝下这口酒心里好受!你当我……”市长泪水快要滴下来,长叹一声,接着打了个哈欠。

秘书长有眼色,立刻宣布宴会圆满结束。市长说:"那好,我那边还有个宴会,像演戏一样,但不去不好,用得上你们文人的一句文雅的话,叫做‘虚与委蛇’吧,谁愿意去谁是孙子!……隋部长、傅局长,你们陪北京客人晚上娱乐娱乐,我告辞了……唉,没办法,真想大哭一场……”泪水又在市长的眼眶里打转转。

秘书长眼里有活儿,急忙扶起市长,不及一一握手告别,连拉带拽,将市长搀扶出了餐厅。

第三幕

宣传部长和文化局长,将我们几人,领向市府招待所的卡拉OK舞厅。舞厅在3楼。从1楼到3楼,沿着楼梯,挤满豆蔻年华的美貌女子,也有20出头的少妇夹杂其中。踏进楼门以后,她们一拥而上,向我们绽开笑脸,我等愕然。局长生气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怎么搞的?谁放进来的?闪开闪开!”女孩子们乖乖退到楼梯两侧,脸部的热烈表情顿失。我还以为她们是餐厅和舞厅的职工,被组织来夹道欢迎我们呢!见她们挥之即去,面无表情地偎靠于墙壁或坐卧于楼梯台阶,我立刻醒过神来……这么多可怜的小女子!

从1楼到3楼,无一例外地重演一遍刚才的情景。我们进到豪华舞厅,一个绝不亚于北京我所到过的中档舞厅。我们被让进包厢,未及落座,又有女子迎上,昏暗的灯光下,真不知道她们打从哪里钻将出来。远看是鬼,近看是狐,再看是人;行为轻佻,言语挑逗,声音发嗲;红衣红裙,超强刺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玩玩吧您?我陪您。”我说:“我不会跳。”

红狐扶起我的胳膊:“我教你,我可温柔呢!”说罢就要拉我下舞池。

突然袭击之下,我全傻了,愣着不动,无所措其手足。又是局长解了围,他不客气地将她们轰出包厢,真像是哄鸡一样。将要落座时,早有几位女伴陪坐身旁,局长说:“这是咱局里请来的舞伴,是部长从他们幼儿园里调来的教师,大家不用客气。请!”

五彩迷离,乐师疯狂,密集的音符在空中激战,整个舞厅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眼看着离开地球飞将起来。

互相拥抱的人们,亦梦亦幻,如痴如狂。

我剥着开心果,剥得十分熟练,难得今天不开心时有开心果招待。

我闭着眼睛听音乐,多么迷人的萨克斯管啊!我没有跳舞,我觉得如此蹦跳比搬蜂窝煤还累。我问了问伴舞的老师,原来外面等候陪舞的女郎不下两百,她们要么是来玩玩,要么是混口饭吃(例如一些开工不足的国有企业的职工,或者报考大学落榜的高中毕业生),要么是一些拿眉眼和腰肢换钱的少女倩女靓女漂亮姐,不过,(据这位老师介绍说)在这个小城市里,后者极少。“不信,你现在就去大门口中心公园瞧瞧,看看有多少个男士推着自行车等候,等候夜里舞会散场把妻子接回家去……”

这位老师(据接待人员后来告我)今天一个晚上下来,赏金最高可以领到一百块。

金鼓轰鸣,一朵朵莲花在开绽旋转;声嘶力竭,一个个歌星像严重便秘。整个舞厅真的要倒塌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感到恐怖。

第一幕

上菜,再上菜,上了好多菜,当地领导的热情使我们一行感激莫名。

团鱼汤又掀起一个敬酒高潮。

秘书长说:“诸位,好事成双,我代表市长再敬各位一杯。请,请!……”

他冲着我说:"老师,你来我们小地方不容易,请都请不来呢!好,我喝3杯,首长您喝一杯,只要您老人家高兴,来,满上,干!”

又上了一道汤,我等人士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一个人敢动勺子。

“请,请!”秘书长动员大家。还是没人起动。

秘书长有些着急,将汤盛在市长的碗内,说:“市长带头!”市长摇摇头,说:“我早已用好了,让客人吧,唉,常年间食欲不振。”秘书长示意,接着用压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冲着市长说:“鹿鞭汤。”又提高嗓门对着我们:“各位首长,来点?”最后,再压低声音,凑近市长耳根,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哈哈哈!大家都尝尝!”市长想着客人。他挥动着像指挥棍一样的筷子,作出从汤盆里盛汤的样子。

市长说罢,没有等待,没有动用调羹,端起汤碗,咕咚一声,并不起眼的大半碗汤下肚,没有辜负一头公鹿一生仅有一次的无私奉献。

1995年5月 纪实 非虚构

2005年,再见张北,芳草萋萋,野花摇曳,繁茂似不及当年。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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