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一句让人心寒的台词
走过的路，读过的书，苟且过的生活，
都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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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这段话，读过朱自清《背影》的人都熟悉，几乎成了写父爱的经典片段。
于我而言，这段话从一开始读到，一直延续了很多年，都不能打动我。因为朱自清眼里和笔下的父亲，距离我太遥远了，小帽、马褂、棉袍、铁道、月台，这一切对我而言太陌生，陌生的东西塑造不出足以打动我的背影。
曾经，我还一度认为朱自清未免矫情，有什么好落泪的呢。
人到中年，才渐渐领会了朱自清当初的心情，看着沉默寡言的父亲翻越铁道去为自己买橘子，那一刻，他的心里必是深深感受到了父亲的爱，那爱浓缩在父亲翻越铁道的背影里，真实，绵密，不忍过多去回想，也不忍长久去品味。
人生总有一刻，眼泪不会受任何外界控制，即便把眼睛闭得死死的，眼泪还是会流出来，落下来。
朱自清毕竟是真正的大家，他确实没有矫情到通篇文字汇聚为四个字——父爱如山。
父亲一个背影，让朱自清这些淳朴自然的文字，蕴含了足以催人泪下的力量。
记忆里，某个寒冬腊月，父亲在村口很自然的取下我的背包，甩手背在自己的背上，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那一刻，我才真的理解了朱自清的《背影》，也才知道他的泪为什么很快地流下来了。
2/
742年，李白终于等来唐老大玄宗的亲自诏见，离家西入帝都之际，写了一首诗，名义上是离别之际写给孩子，实际上抒发的依然是自己的心事。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儿女嬉笑牵人衣。
我要感慨的是这一句，事实上，我要感慨的只是这一句中的一个字。
牵，孩子还不懂得离别，孩子也还不懂得牵挂，像往常一样，嬉笑着揪拽着父亲的衣角，知道父亲又要喝醉了，喝醉之后就要写诗舞剑，就要卧榻酣眠。
孩子，还太小，还不懂得父亲为什么突然又杀鸡宰羊高歌畅饮，可是父亲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感染了孩子，嬉笑着上前，牵着父亲的衣角，可爱又乖巧。
可是细细品味李白的诗句，这貌似欢快的格调里，终归还是掩盖不住李白喷薄欲出的心事。
单就离别而言，李白最牵挂的还是孩子。
儿女嬉笑牵人衣。
孩子这么小，她们还不知道离别的含义，我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儿女的嬉笑，又何尝不是李白含着泪的微笑。
一个牵字表露李白内心的柔软，一个牵字让李白内心的牵挂永远凝聚在诗句中，历经千年，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依然让人感觉温暖又心酸。
在如此委婉细腻的文字面前，父爱如山这种粗制滥造的表达，显得很没文化。
多年以后，李白想起许久未见的孩子，又给她们写了一首诗，为此，我特意记录了自己读这首诗的心情：《李白写给孩子这首诗，读哭了》。
年少不听李宗盛，听懂已是不惑年。
年少不懂，中年不懂，父亲的柔情，有些人永远不懂。
3/
父亲的爱，是对母亲的爱最完美的补充。
如果牵强的比喻母爱为水，父爱就是门前那座池塘，孩子可以在池塘中尽情的游水嬉戏，不用担心被水淹没。
如果说母爱是一个又一个繁琐的游戏规则，父爱就是游戏本身，孩子可以尽情的沉浸在游戏中，不用担心沉迷和上瘾。
如果说母爱就是今天风大路滑起床时候别忘记穿秋裤，父爱就是23℃，这是让孩子任何季节里都感觉最舒适的温度值，而这一切，父亲也不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一个鼓励且坚定的眼神。
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当年，苏洵陪着苏轼苏辙兄弟进京赶考，初出蜀地，夜泊无事，便弹琴给两兄弟听，苏轼和弟弟苏辙都为此随手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这两句就是苏轼当时的感慨。
文王，指的是古琴曲《文王操》，也就是《史记》中记载的孔子曾经跟师襄子学习的那首古琴曲。
鼓此曲令人荡涤邪秽，消融渣滓。——明代琴谱《杏庄太音补遗》
父爱，犹如春雨润物，又如春风拂柳。
苏洵为孩子弹琴，无言无语，既不说教也不叮嘱，只是专注弹琴给孩子听。
听了一曲又一曲，孩子还要主动要求父亲再弹一曲《文王操》。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爹是英雄儿好汉。
我们不一定拥有苏轼苏辙一样才华超群的父亲，但父爱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儿时父亲吹给我和妹妹们听的口哨，如今想来，一点也不亚于苏洵弹给孩子们听的《文王操》。
苏轼和苏辙也同样没有大肆宣扬父亲的爱，更没有使用父爱如山这种庸俗而又空洞的譬喻。
没有任何一座山，会拥有父亲的温度。
4/
父爱如山，是对父爱的误解，有意无意之间，就把父亲推上了一个尴尬的处境，想跟孩子亲密一点表达，却碍于这样的标签，选择了沉默。
父爱如山，更像是心机婊和戏子们为了装点自己浅薄的虚荣心，特别为父亲炮制的人设。很多时候，让原本沉默寡言的父亲更加有口难言。
不是父亲不想说，只是父亲不想说得太多，谨言慎行，一字千金，父亲说给我们听的，我们往往并没有上心。
遗憾的是，有多少人喜欢听那些鸡汤大师、伪劣畅销书作者、演艺拙劣的戏子们……的话，把它们的话当成人生指南，当成励志经典，当成金玉良言。
而唯独把父亲那几句为数不多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
然后也学着这些鸡汤大师、伪劣作者、戏子们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清一清嗓子，端正一下用来装逼的眼镜，夸张的摆出一副深情而又惭愧的嘴脸，说一句父爱如山。
不懂父亲的沉默，不懂父亲的柔情，说再多次父爱如山，即便说父爱如喜马拉雅山脉，即便说父爱如地球，又有何用！？
一句苍白的父爱如山，让多少父亲心寒。
5/
我的父亲，一生滴酒不沾。
一生滴酒不沾的父亲，在七年前的春节也兴奋的喝了一小盅。小盅，是家乡人曾经习惯使用的那种很小的酒具，四小盅的容量勉强一两酒的光景。
父亲喝完这一小盅酒，便满面红润摇摇欲醉了，只好赶紧躺下休息。
过后，父亲说，酒这玩意真喝不得。惭愧的是，我没有继承父亲这个好品质。
偶尔打电话到家里，父亲总是免不了随口说一句：少喝酒，伤身。偶尔，父亲还主动打电话给我，也还是那几个字：酒少喝，伤身。
我嘴上应承，实际上并没有少喝。想来，这是很对不起父亲的。
我的父亲，很平凡。他的爱，很简单。
2019年1月1日这一天起，我开始不喝酒。他早已知道我远离酒精了，也就没有再打电话跟我说“少喝酒，伤身”这句话。
我知道，对于我喜欢喝酒这件事，他放下心了。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节，雨水，再好的感慨由头，都毫无意义。
父亲，我知道，今天是你出生的日子，我也终于承认，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孩子。
此刻，我在滇西，一个叫大理的地方，写下这些空洞苍白的文字。窗外，白云翻滚，颜色渐浓渐黑，一场雨说下就会下起来。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