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里口外
本文作者:黄金亮
我有一个蒙族朋友,一次从山西太原出差回来,大家给他接风洗尘,酒足饭饱后,问他旅途感想,他说:“我在太原街上散步,只见人来人往,听口音都是我们这里的人,真是想不到啊。”说得大家先是一脸茫然,继而开怀大笑。原来,朋友自小在牧区长大,接受的是蒙文教育,对汉族的历史和文化了解不够,他不知道在座的汉人,多数都是山西移民的后代,辈辈相传下来,当然口音和山西差别不大,太原街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原因在于“我们”来源于“他们”,“他们”是“我们”的源头。
有善于讲故事的,把山西人移民内蒙的由来,简单地给这位老兄恶补了一番,并现身说法,高歌一曲流行于晋陕蒙一带的二人台名段为证:“家住在太原,爹爹名叫孙朋安。所生下我这一枝花,起名就叫孙玉莲……”蒙古人听了哀怨嘹亮的《走西口》,大有如梦初醒原来如此的感觉。
其实,这位老兄有所不知,如果没有当年的汉蒙对峙,也就没有山西人移民口外的传奇,更没有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晋商的崛起。如今,口里口外已经成了一个文化概念,没有了地理上的实际意义,由内蒙驱车去山西河北,沿途望去,横亘于长城一线的各个关隘,残缺不全,断断续续,不见往日的庄严和荣光,只剩下了荒凉的废墟。
口里口外的界限虽然已经模糊,但内蒙山西各地有关走西口的历史痕迹却到处都是。远的不说,呼和浩特市玉泉区有大召寺,因康熙皇帝西征葛尔丹时,曾经在此驻跸,从而声名显赫。大召门口除了玉泉井,还有两处看点令人瞩目,其一是高悬于寺门的横匾,上书“九边第一泉”五个大字,另一处是近年修建的蒙古阿拉坦汗的雕像,宝相庄严,香火旺盛。这两处景致,正和山西人自明代以来的生活轨迹密切相关。九边第一,说明了呼和浩特当年享誉塞外的地位,而阿拉坦汗是蒙古人历史上杰出的首领,同时还是大召寺的主要创建者,他不仅开创了蒙古民族的新纪元,也对中国历史的走向,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正是此人,当年为取得蒙古土默特万户和明朝边贸互通的地位,不惜连年使用战争与和平的两手策略,既兵临城下,也不忘和平谈判,打,随时奉陪,谈,大门敞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开放边贸,蒙汉交易,最终取得了隆庆和议的外交成果。
中国自秦以来,虽然中间也有分裂和战乱,但大一统的局面是主流,用《三国演义》的历史观去评价,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是这种表面上的“合”,却不是秦始皇当年设计的万世一系,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王朝更替。中国的统一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延续,而不是种族和统治者的传承。这一点和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邦有很大区别,明治维新以前,日本也深受汉文化的影响,但有一点却和中国截然相反,那就是日本皇室的传承。日本天皇家族起自于何年何月已经没有文字可考,算上今年刚刚进位的德仁天皇,已经整整126代,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说过一句经典台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项羽看见秦始皇的仪仗队,也都发出过同样的感慨,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则发誓:“彼可取而代之”,这种心态成了王朝更换的心理动因,城头变幻大王旗的结果,使得中国古代,一方面是家天下的专治,另一方面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反复,帝王本无种,明年到我家,一路走下来,不知不觉跨越了两千年。而且其中也不乏外族的占领和统治。
大明朝的江山正是取自于蒙古人手中,游方和尚朱元璋混迹于反抗朝廷的队伍时,蒙元王朝统治中原已经将近一百年,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被异族人完全征服,元顺帝于汉民族的宗教和种族起义中失去了中原沃土,却并非一败涂地,只是迫于形势率领十万部众遁至了草原深处的上都,面对尾随而来劝降的明朝使节,匠人加诗人,汉文化熏陶出来的元朝皇帝大笔一挥,还颇为风雅地给朱元璋赠诗一首,诗云:
金陵使者过江来,
漠漠风烟一道开。
王气有时还自息,
皇恩无处不周回。
莫言率土皆王化,
且喜江南有俊才。
归去丁宁频嘱咐,
春风先到凤凰台。
此诗绵里藏针,既有顺天济民的意思,也有不甘失败、觊觎天下之意。可见当时蒙古势力尚存,而蒙人再攻中原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明史·兵志》记载:“元人北归,屡谋兴复。永乐迁都北平,三面近塞。正统以后,敌患日多。故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而太原总兵治偏头,三边制府驻固原,亦称二镇,是为九边。”大明朝从立国之始,就将北部边疆放在国防首位,先后建立了九座大型的军事要塞。九边之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农桑稼禾的乐土,九边之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乃是游牧民族的世界。九边是点,长城是线,两点之间又有众多的关隘,大的诸如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张家口、杀虎口等等,小的不计其数,以点带线,划线成面,口里口外就有了明确的界限,随之也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经济文化区。两大区域因为生产方式有别,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明显的经济文化上的不对等,而由于九边设立形成的贸易壁垒又显而易见,明蒙议和后,开放了边贸市场,长城一线的经济活动如同烈火添油,空前兴盛起来。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成为山西商人很快发达的地理条件,蒙汉地区不对等的需求,游牧民族严重缺乏基本生产生活资料的现实,则成为边贸市场上中原产品倾销的原因,统治者的垄断和封锁,加剧了这一不平等贸易的形成和发展,这也是山西商人致富的根本原因。
蒙古在明初分为鞑靼和瓦喇两系,又有漠南、漠北、漠西的区别,但蒙人与中原王朝的争端经久不息。公元1449年,蒙古瓦喇部首领也先率军在土木堡打败明朝军队,明英宗也做了蒙人的俘虏,要不是大臣于谦临危不惧,明帝国险些半路夭折。
瓦喇猖狂,鞑靼也没有闲着,嘉靖二十九年,阿拉坦汗在多次遣使要求开放朝贡贸易未果后兵临北京,以武力要求明朝政府开放边贸,史称庚戌之变。嘉靖三十年(1551年),明朝被迫开放宣府、大同等地与蒙古进行马匹交易。不久,明朝又拒绝蒙古方面以牛羊交易的要求,单方关闭马市,双方再次开战。阿拉坦汗并不是志在中原的侵略者,他使用战争、和平两种手段,也只不过是强烈要求明朝开放边贸互市。这一要求经过反复,终于在明朝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帝手里得以实现,明蒙双方在1570年开始和谈,次年达成了历史上著名的隆庆和议。隆庆和议的地址在今天距离乌兰察布丰镇市三十公里的得胜堡,届时,明朝封阿拉坦为顺义王,开放十一处边境贸易口岸,使蒙古人能通过贸易获得中国资源。蒙古方面则把汉人要求的逃犯进行了引渡。贸易战争并不是近现代史才有的专利,早在十五世纪蒙古人和关内汉人就爆发过,其激烈程度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不能不说范围广、时间长,现在一致评价说蒙明议和促进了民族团结,加快了经济发展,对多民族国家的产生起了重大的促进作用。可见战争与和平的历史意义也需要放到更广阔的视野里,才会有较为客观的评价。
山西在历史上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史记·张仪列传》结尾时司马迁有一句评语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纵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三晋者,韩赵魏是也,春秋时有三家分晋的故事,战国七雄有三国来自于晋,晋是黄河流域文化的中心,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苏秦、张仪以连横合纵游说诸侯,却不想后来的秦始皇统一华夏,最早被征服的就是晋地。不过后世所说“三晋”,含义大大缩小,而晋人善于权变之术的特色却在发扬光大。以至于到了明清时代,不仅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移民运动,还崛起了一代晋商发家致富的神话。
早在元末明初,晋地就有过移民的往事,那一次是政府组织的有目标的迁徙。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过程则很悲惨,结局却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大明立国之初,统治者发现晋地生活富庶人口密集,而周边的山东河南河北却因连年战乱人口锐减,随之就有了以晋人移民其他中原省份的动议。一家人骨肉分离,同是乡亲却不得不南辕北辙,只能把洪洞大槐树作为漫长岁月里抹不去的记忆,“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按这个传说,如今的中国汉人,竟然有一半是山西移民的后代。
这么看来,走西口缘起于山西土地贫瘠人民穷困的说法,大大值得商榷,为什么第一次移民是因为晋地富裕,而第二次就成了贫穷呢?这类说法主要还是受了文学作品以及民间传说的影响,民谣说山西地方“女人挑苦菜,男人走口外”,戏曲里也唱到“咸丰整五年,山西遭年限,有钱的粮满仓,没钱的人真可怜”,贫穷加苦难,爱情伤别离,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永远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戏曲传唱,文学转阅,于是走西口就逐渐被描绘成了一副流民图。而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不是所有的山西移民是因为生活无着。走西口是因为外交封锁形成的贸易壁垒带来了商机,再加上官府进行资源垄断,权力寻租带来的结果。
直到今天,你去三晋大地看一看,走一走,古色古香的平遥老城,曾经汇通天下的票号钱庄,巍然耸立的皇城相府,深宅大院里雕梁画栋,富豪人家红灯高挂,这些如同传说的人间奇迹,哪里会是因生活所迫而流浪天涯的人群所为?当年外国人把太谷称为中国的华尔街,嫁给山西富豪孔祥熙的宋大小姐,虽然横跨欧美,见识丰富,也曾为山西人的豪奢而惊叹不已。你要是想当然地以为山西前辈是因为生活所迫走西口,还可以思考另一个问题,当年出口外的,除了山西,还有陕西直隶甘肃等等各省人口,何以就听说过晋商,而没有京商陕商陇商横空出世?难道这些地方就不穷困不为生活所迫吗?
正如中国二十世纪后期兴起的改革开放大潮,小平同志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哪一部分人呢?从地理位置看,就是东南沿海地区的长江流域和华南的珠江流域,这些地方得风气之先,占尽天时地利,创造了新的中国神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怀抱理想去闯荡的情怀固然美好,但客观的因素则是事物发展变化最为深刻的原因。那一场悲悲切切、你走我留的伤别离,不过是晚清时代国破家亡,老百姓出走谋生的另一副画面。几百年来走西口,其中既有中饱私囊、官商勾结的黑幕,也有芸芸众生颠沛流离、关山难越的愁苦,尤其是满清末季,国内的人口压力,海外的列强蚕食,政府不得不打起了塞外千里沃野的主意,大面积的草原荒川,被各种名义的官府二官府开垦,晋西北缺地少食的移民们蜂拥而至,关山崎岖,路途遥远,伛偻提携,老少相扶,讨生活养家糊口而已。
山西人走西口,始于元明,盛于清初,衰于清末,这也是晋商兴起与衰落的大致脉络。蒙汉对立,刀兵相见,九边加固,长城分割,额外增加了边贸的份量,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除了人民的正常需要,还有军事后勤的需求。山西人得天独厚,正好处于两国对立的边缘,想不发财都不行。再加上晋人聪明机灵,善于权变,长袖善舞,拉运货物倒买倒卖之余,结交官府,依靠强权,捎带做一些情报收集、里通外国的勾当。大清国满洲人崛起的时候,晋商跟着也就风光无限,几个买卖人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皇商”,手拿朝廷颁发的特许执照,顶戴花翎马褂加身,显然成了红顶商人,除了腰包鼓鼓还有一品二品官衔,更加肆无忌惮如同虎插双翼。对蒙地的贸易中,由于朝廷的垄断和封锁,晋商的地位,好听一点说是旅蒙商,实质上就是政府的帮办,是官商勾结做的垄断生意。人人都讲晋商如何如何高明,究其实不过是封建王朝的依附,从现代商业规则来看,是反市场、反文明的行为。成也王权,败也王权,大清国不幸于二十世纪初垮台,再加上外蒙古独立,中原的权力再不能左右外蒙古王公贵族的经济活动,辉煌一时的晋商也跟着葬送了前程,破产的破产,关门的关门,而今只有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向外人展示着昔日的辉煌。
我的祖父母都是山西人,小时候,老家来了客人,街坊四邻就会来嘘寒问暖,家里一下子显得门庭若市,满屋子都是浓浓的山西口音,恍惚间仿佛是时空的穿越,交流的话题经常是:口里收成怎么样?雨水好吗?亲戚们可安康?村头那棵老榆树还在吗?得到了意想中的结果,人们满脸就笑开了花,不住地点头称是,出现了意外的回答,则怅然若失,两眼的光彩也随即变得灰暗起来。
我岳母也是山西人,平时喜欢唱歌,最拿手的曲目是一首叫做《西口情》的新编民歌。委婉高亢的曲调,形象生动的歌词,再加上歌唱者永不褪色的山西口音,听者无不动容,评者以为绝响,我私下认为就是和那些专业歌手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因在于歌者本人就是走西口的亲历者,上世纪中期,岳母一家由山西到内蒙,再由现在的旗下营镇西侧的红石崖沟步行,一路跋涉走到了茫茫的四子王大草原。所以,这一首《西口情》几乎是她人生的总结,歌就是她,她就是歌,人与歌融为一体,这样的境界是任何专业人员都不会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