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毡帽的岁月(二)
本文作者:要瑞芬
风采儒雅亦吾师——悼念张国威老师
相逢一见太匆匆,
校内繁花几度红。
厚谊常存魂梦里,
深恩永志我心中。
用这首《七绝·师恩难忘》来描述我们和张国威老师的感情,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张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情形,“我叫张国威,国家的国,威力的威。”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老师在学生面前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们感到了老师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我才知道,在讲话之前介绍自己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一种职场专业行为。在我自己也成为一名教师之后,每逢第一节课,我总会把自己介绍给学生。
张老师有一种特别的学者风度,再加上他渊博的知识和儒雅的气质,学生都崇拜他。
语文课是文科班最喜欢的课程,上课之前几分钟,同学们早已经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翘首以待了。张老师上课,教室里永远是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条信息。一年的时间里,张老师在词语、语法、句型、古文和写作上对我们进行了全面严格的训练。
张老师讲课时面孔总是很严肃,讲话不紧不慢,滔滔不绝,声音也很洪亮。你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样一副瘦小单薄的身躯里能够喷发出那么大的能量,那个精致的头颅里能够储藏那么丰富的知识。张老师讲课信息量非常大,每节课我们都是满载而归,张老师的知识在我们看来,如同现在的一只超大U盘,储存量远远超过我们的估计。
张老师口才非常好,讲起课来句句生动,妙趣横生,让我们感到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值得记住。至今我都认为,如果把他一节课讲过的话串起来,稍加整理就是一篇优秀作文。听张老师分析课文更是一种享受,那种精辟独到会让我们留恋课堂,忘记饥饿,忘记下课。只可惜我们是备考班,张老师不能经常性地全面展开,深入分析。张老师对学生作文的评点很到位,仅一句话就能起到指点迷津的作用,尤其是作文的公开评讲,对我们的写作帮助很大。
记得我们当时没有语文课本,内蒙古多年来一直实行九年制教育,我们来到苏中就已经学完了九年的课程,整个自治区没有更高一级的课本了。张老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大量的语法、词语、成语,修辞练习题,他还找到了很多古文材料和各种脍炙人口的文章给我们讲解分析。后来我才知道张老师当年给我们讲解的文章里有的是从《战国策》(《邹忌讽齐威王纳谏》)、《春秋左传》(《曹刿论战》)、《旧唐书》(魏征谏唐太宗的名段“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里摘出来的段落。他也让我们背诵一些文章。古文如韩非子的《师说》,《札记.学记》中的《学者有四失》,周敦颐的《爱莲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现代文许地山的《落花生》等等。我们学习了很多的经典名文,为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一年的严格训练,我们的语文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
张老师的古文翻译水平很高,我上大学后,听历史系资深讲师讲授的《历史文选》课,感觉也不过如此,张老师在古文的假借、通用等方面不比大学老师差,只是授课对象不同,讲法也必须有差异而已。
我印象很深的是,张老师在讲解叶圣陶的《游双龙洞》时,不落俗套,他并没有讲游记的修辞手法和优美的词句,张老师强调的是作者由外到内、由粗到细、层层深入、环环紧扣的描写法。他把这篇文章当作说明文给我们分析讲解,非常独特,非常新颖,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忆犹新,因为说明文是我学习生涯中首次学到的一种新文体。所以我认为聆听了张老师一年的语文课,是我今生的一大幸运。
记叙文是我们作文练习得最多的一种体裁。为了配合高考,张老师对时政很关注,七九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中越战争爆发,二是台海两岸对立形势减弱,中国大陆首次提倡两岸实行三通四通。张老师给我们文科班的一次命题作文是“给台湾同胞的一封信”。记得我们那时既没有广播可听也没有报纸可读,同学们还是按照以前的政治观点写道“台湾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张老师告诉我们,现在两岸关系变了,这样的话不宜再说,应该如何如何。给理科班的作文题目是“写给自卫反击战战士的一封信”,这一作文题真的被押中,理科班考生受益匪浅。
张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中学语文老师,他不仅深谙语法修辞写作,对古体诗、今体诗也有研究,我在他的办公桌上见过屈原的《离骚》和《天问》的小册子,那是在那个年代不容易买到的书,也没什么人能读得懂。我还亲耳听到过他谈论诗词的格律平仄,我那时完全不懂,但是我记住了发音,上了大学之后才明白张老师说的意思。仅这两项,对于当时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来说已经是相当高水平了。
张老师的敬业精神非常可贵,第一学期,他的家没有搬来学校,他自己吃食堂住办公室。他每天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泡在办公室里,总是在为教学忙碌,有时候我交作业,敲开办公室的门,看到张老师那双因长时间专注于书本或者学生作业而极度疲惫的眼睛,必须经过短暂的定神才能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人,有时他根本就顾不上转身抬头,我只好知趣地放下作业本,迅速退出来。上课之前的几分钟,我去办公室拿批阅好的作业,每次都看到他还在伏案工作。他惜时如金,不仅自己珍惜时间,也珍视学生的课堂时间,备好的课正好在下课铃响的时候讲完。他批改学生作业非常认真,我们基础差,作业错误百出,张老师耐心地一处一处修改,有些作文被张老师修改得面目全非,满纸红色的勾勾、线线、圈圈、叉叉,再加上批语,如此认真细致的修改法,两个班七八十本作业,需要多少时间就可想而知了。我自己成了一名教师后,经常批改学生论文,有一些很差的论文,让我觉得无法下手修改,经常会产生一种恨不得把那份作业撕碎扔掉的冲动,和张老师的敬业精神相比,真是汗颜。
偶尔张老师忙不过来,让我帮忙判阅语文小测试卷,张老师给了我标准答案后一再叮嘱,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正确。按照他的标准,一个填空,即使选对了词,而词语中的字写错了,即某个字因疏忽而少了一笔,也算错。那时我觉得他对学生太苛刻了,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学习态度要严谨,我们是为高考作训练,现在我怜悯你们,多给你们一分,会误导你们。平时不认真对待,高考的时候会吃大亏。”同时还笑着加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给同学走后门?”事实证明了张老师的话,高考时,语文试卷有一道填空题,正确答案应该是“蚕食”,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蚕”字怎么写,重复写了很多遍,最后只标注了一个拼音,很无奈地放弃了。张老师让我帮忙也是选择星期日或者晚饭和晚自习中间的空当,他不会占用我的学习时间,而且每次都忘不了叮咛我“叫上个女生一起来”。
张老师平时不苟言笑,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那种学者派的风度令我们对他肃然起敬。他不轻易批评学生,不高兴的时候,只是用他那犀利的目光透过深度近视镜片射出来,盯你几秒钟,然后用稍稍拖长的声音说一声“坐——下!”这时候的你已经是羞愧万分,无处容身了,唯有暗自下决心,补上差距。有一次,张老师要求文科班一位男同学背诵古文,那位同学开口就说,死记硬背不是科学的教学方法。面对这个同学的幼稚挑战,张老师并没有发脾气,他强压着情绪,平静地看了那个学生几秒钟,同样也用稍稍拖长的声音说了一声“坐——下。” 然后认真向全班同学讲了背诵古文的重要性。那位同学满脸通红,主动加入了我们的背诵行列。但是,张老师对于那些故意轻视语文课的行为是要给予严厉批评的。理科班的同学对语文课的感觉如同文科班的同学对数学课的感觉一样,精彩的讲解吸引不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张老师还是晓之以理,耐心开导,谁知这种温文尔雅的批评不能引起足够重视,他们有的人会故意逃避作业,上课不听讲,甚至偷学其他功课。学生的不谙世事、自动放弃的行为让张老师极为恼火,发现以后对他们进行非常严厉的批评,据说还把一位同学批评哭了。事后那位同学并没有记恨张老师,因为他知道老师是恨铁不成钢。
张老师本来是城里人,出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到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摧毁他的理想。他酷爱文学,曾经想自己写小说,有一次上课时他突然说起在农村劳动休息时,很认真地观察老农说话时胡子如何动,年龄不同的人笑的时候面部皱纹走向如何不同,并及时记录下来。残酷的现实和命运的羁绊,使他的作家梦没能实现,只能当一名民办老师。他才华横溢,加上刻苦勤奋,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中旗范围内很有名的语文老师了。他教过数不清的学生,现在很多学生都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张老师自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高中毕业之后,再没看到过张老师,更没有机会聆听他精彩的课文分析和作文讲评。天妒英才,当我再次听到有关张老师的消息时,就是得知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身后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当我听到张老师去世的那个迟来的噩耗时,心灵受到巨大震撼,怔怔地立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长久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已。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以任何形式悼念过张老师,心中深感愧疚。现在我羁身海外,谨以此文聊表自己发自心底对恩师的哀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张老师,您是真正的蜡烛,您把自己完全熔化在了教学岗位上,您燃尽自己,把最后的一滴蜡液留作了对学生的爱。您作为一名优秀教师的职业道德和教书育人的崇高品质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们心中。您对学生的爱,对教学工作的无私奉献,苏中的那片蓝天知道,那块热土知道,您教过的成千上万名学生知道。安息吧,敬爱的张老师!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8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长期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现定居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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