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军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

常有人问我现在做什么,总有人猜错我的年龄,还有人问我离开工作岗位后感受如何。我的回答往往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我也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搞不懂自己的年龄,我也道不明自己离岗后的感受。这一切都缘于自己步入了一个特殊的年龄段——中老年,我还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定位。

  一

人都有对年龄渐长的恐惧,古今中外,圣贤伟人、凡夫俗子,概莫能外。孔子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鲁迅在44岁那年写《希望》时就惊叹:“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而我呢,已经56岁了,揽镜自照,也哀叹自己两鬓斑白、面色发黄,黑斑脏脸,皱纹密布,于是,我的灵魂之手也开始激烈地颤抖。

董桥说,中年是下午茶。“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的年龄。”这样的尴尬,真让人哭笑不得。

梁实秋先生在《中年》一文中写到:“总有一天你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地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幌,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的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他们说的还只是中年呢,中老年人的尴尬更多,随便就能罗列出一大串:在单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领导不待见、同事嫌碍事的年龄;在家里是老婆嫌邋遢、儿子嫌落伍的年龄;在社会上混是老年人嫌你嫩、青年人嫌你老的年龄;出门常常丢三落四,不是忘了带证卡就是忘带钥匙的年龄;到市场购物结账后忘了拿东西的年龄;遇到熟人猛然叫不出名字,见了生人却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年龄;坐下看书心神不宁、哈欠连天,起来锻炼不能持久、气喘吁吁的年龄……

中老年,这可真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的年龄啊! 这两天看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阎连科《我对写作的唯一条约》,更有一种时间飞逝的紧迫感和老之将至的恐惧感。

路遥曾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为写作问题痛苦不已。因为他要在纯粹的渺茫之中,完成自己的早年梦,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不忘初心吧——一定要在40岁之前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他开始了一次命运的“赌博”,而赌注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阎连科也有这样的焦虑,他常常为死亡所困,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义。他诚实坦言,一直无法超越对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一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他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自己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增加存在的意义。他一再强调:“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给下一部的写作不带来气馁的伤害。”这是他对写作、对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条约。

他要努力做一个不退场的跑者,这是他在战胜死亡恐惧之前的一个卑微的写作希望。

越是有成就的人,越是能在对死亡的恐惧感中激发责任感、使命感,渴望迸发出更大能量,使梦想更加真实,人生更加灿烂。

由此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地晃到中老年阶段,扪心自问,我的初心是什么?梦想实现了多少?还有拼搏激情和新的梦想吗?

怎能忘记,我的初心或梦想,是要当记者,当一名有社会责任感的好记者;我要写书,要出版在社会上叫得响的书。现在看来,这梦想只能勉强地说实现了一半,我虽出过书,也编过书,可是那叫什么书啊!跟上述作家比起来,只能算糊墙纸。可我还沾沾自喜地以作家身份自居,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省作协会员,煞有介事地混迹于名作家群里浪得虚名。

我还能完成另一半梦想吗?我有那实力写出有影响的书吗?每当想起这些,我就心惊肉跳、茫然四顾,徒增烦恼。

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中老年阶段,我尴尬着、纠结着、恐惧着。

尴尬的年龄段,难道只有尴尬、纠结、恐惧吗?当然不是。

林语堂在《人生的乐趣》中谈到:“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某个阶段之后便感到无路可走了,于是便不愿意再去研究什么问题,而是像奥玛开阳那样沉湎于世俗生活的乐趣之中了。于是,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它不知道怎样像中国人那样吃,如何像他们那样享受生活,那末,在我们眼里,这个民族一定是粗野的,不文明的。”他认为,玩耍时的中国人要比干正经事情时的中国人可爱得多。中国人在政治上是荒谬的,在社会上是幼稚的,但他们在闲暇时却是最聪明最理智的。

林语堂说的虽然不只是中老年,但人生之路走到秋季,则更能体验、欣赏到澄澈、旷远、丰收、宁静之美。

梁实秋说得好:“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

林语堂认为,小品文是中国人精神的产品,闲暇生活的乐趣是其永恒的主题。小品文的题材包括品茗的艺术,……其风格总是那么悠闲、亲切而文雅,其诚挚谦逊犹如与密友在炉边交谈,其形散神聚犹如隐士的衣着,其笔锋犀利而笔调柔和,犹如陈年老酒。

林先生还为这种人作了素描,仿佛是为我画像:“他对宇宙万物和自己都十分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他有自己的情趣,富有生活的经验和世俗的智慧,却又非常幼稚;他有满腔激情,而表面上又对外部世界无动于衷;他有一种愤世嫉俗般的满足,一种明智的无为;他热爱简朴而舒适的物质生活。”

我更多时候是沉浸在这种世俗的小情趣、简朴的小满足里。因此,有人说我过得比以前滋润了,有人说我不像即将退休的人,我虽知道这是奉承话,却也乐于接受、十分享受。

没有了工作上的压力,没有了购房、买车的烦恼,没有了成天“为稻粱谋”的纠结,这时候正适合出远门旅游,也宜于会朋友,还可以专心读闲书、写小品文,当然也可以遛弯、逛吃、发呆……

那么,我到底是该在尴尬、纠结、恐惧中为梦想而打拼,还是在安逸、情趣、满足中为享乐而沉沦?这确实是个问题。

于是,我不止一次地盘点自己的实力,发现内存(库存)少得可怜——不仅阅历不够丰富,知识不够全面,而且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都缺乏高度、广度和深度。虽然当过多年记者,做采编工作也能了解、认识社会,也积累了不少写作素材,但仅凭这点儿存货,想写出能产生深远影响力的力作,显然是痴人说梦。

看来,我只能写写小品文,胡诌几句顺口溜,在热闹的文坛上混个脸熟,以此打发既尴尬又舒心、既纠结又安逸的日子。

作家的痛苦在于,总有东西想表达,却又担心表达不好;总想写出精品力作,可偏偏力有不逮;总想超越自己的上一部作品,却又不知下一部作品从何处下手。真是写起来难受,不写或没东西可写更难受。有人说,这种纠结就像女人生孩子,生产的过程当然痛苦,不能生育或生不出来更痛苦。所以,女人还是要生育;所以,作家还是要写作。女人生出的孩子再丑,在她心目中也是天使;作家写出的作品再烂,也是其心血之作。只是这孩子能否成才,作品能否被大众接受,都得接受社会和时间的检验,靠自我吹嘘、人前显摆,都无济于事。

既然梁实秋说“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那么,咱就要有自知之明,力所能及地做好自己喜欢的事,享受还算美好的生活吧。(2017.10)

作 者 简 介

徐礼军,笔名淮南子,媒体人。生于信阳,娶妻安阳,落户洛阳,率性阳光。喜欢舞文弄墨,崇尚质朴自然。没有多大建树,偶有小文怡情。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洛阳日报》《洛阳晚报》《牡丹》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著有作品集,主编、参编作品集数部。文学路上,仍是行者、学生。诚恳希望前辈和同仁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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