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周日专栏(164) | 崔加荣:等待一场雪

文 / 崔加荣

图源 / 堆糖

主播 / 自在花开

入冬以来,父亲多次在电话里说,天忽冷忽热的,一直没下雪,下过两场小雨,刚好湿地皮儿,地里没大墒,虫子虫籽儿也冻不死,不像冬天的样子。

听了这话,我知道父亲需要一场大雪。这场大雪对于父亲十分重要,每到冬天,等雪就成了父亲心头的大事儿。

“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对于一个庄稼人,雪是来年丰收的重要条件之一。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悄悄下个一天半天,积上半尺厚,能冻死土层深处的虫卵和虫子。蚂蚱能把卵产到十公分深的土层之下,幼虫也能在深土之下越冬。蟋蟀会在土堆里打一个深洞,作为产房。秋天一到,善于独居的公蟋蟀便会“唧唧唧唧”地日夜鸣叫,叫声里有对同性的警告:这是我的地盘,不要过来,又有对异性的呼唤:来吧来吧,在这等你。母蟋蟀闻声而至,公蟋蟀一见,马上变了叫声:唧唧吱,唧唧吱……两只蟋蟀相见甚欢,一阵耳鬓厮磨之后,母蟋蟀便会把卵产到准备好的产房里越冬。冬天若无大雪,来年就会有数不清的蟋蟀、蚂蚱,加上其它虫子的侵害,庄稼便会遭殃。自古以来,少雪的年景就免不了要和虫害作斗争。诗经里“田祖有神,秉畀炎火”的场面,可能是最早的灭虫记载了,那时候可以在夜里放火引杀蝗虫,但是现在讲究环保,禁止放火烧田,一场大雪就成了庄稼人眼里最好的天然虫害杀手。

父亲种田不怕辛苦,一定要深耕,哪怕种一片菜地,也会把土翻得很深,不让地下的害虫有躲过寒冻的机会,这是他一生和土地打交道的经验,也是他和大雪之间的默契。

父亲的勤快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下雪后,他第一时间扫完院子和房顶上的积雪,然后便抄起扫帚到大门外的路上扫雪。等邻居起床走出院子,大路已经被父亲扫出长长的一片空地。扫起来的积雪,被父亲用木锨堆在大门两边,像缩小的雪山。村里挨家挨户的小雪山连成一片,蔚为壮观。等到天晴之后,雪山逐渐融化,父亲在雪山底部打通一个山洞,让雪水从山上流下来,从洞里流走。到了晚上,雪水又被冻上,雪山变得硬邦邦的,第二天父亲像一个孩子,试着踩上去,看看上冻的雪山能否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有时候雪山真能经得起父亲的体重,但大部分都是一踩即塌,父亲从雪里跳出来,踱着脚清理脚上的雪,免不了被母亲嗔怪。

小时候我喜欢雪,不止于雪对庄稼的重要,还因为雪是冬天的标志。下了雪,入了冬,就接近了过年。愈是贫寒家庭的孩子,愈是盼望过年,吃饺子,啃骨头,穿新衣,都是我们期盼了一年的诱惑。

图 |网络

年关逼近,养猪人家都要杀猪,风雪无阻,从不例外。父亲是杀猪好手,也会打造好工具,一把放血尖刀磨得锃亮,一把劈骨砍刀沉重有力,一根长长的铁钎粗如拇指,这些都是他标配的行头。遇到大雪,会增加杀猪的难度,但是肉能卖个好价钱,人们自然也是喜出望外。

雪后晴天,父亲召集人在院子里挖一个大灶,把一米五口径的大锅安到灶上。锅里加水,安排人烧热,用来烫猪。他则带人找几个长凳子,支起两张大大的门板,把五花大绑的猪抬上门板等待放血。杀猪需要真经验,不可靠想当然。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不服气父亲的手艺,亲手杀了一头猪,等下到锅里,猪挣扎几下,一骨碌爬起来,在雪地上跑了几步,才“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血水染红了雪地,在场的人都无比震惊。父亲对烫猪的水温要求极高,不时跑去用手指探探水温。水烧得过热,烫熟了猪皮,猪毛刮不下来。水温过低,毛囊不熟,也刮不下来。等水烧热,猪也放好了血,父亲用尖刀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用铁钎顺着猪皮往里面捅,猪皮和肉之间被捅出许多气孔,皮分离。接着就开始了肺活量比赛,几个人轮流对着猪腿上的刀口吹气。一个人吹累了,用手抓紧刀口递给另外一个人吹,几个回合下来,猪就胀得鼓鼓的,变成了黄河滩上的猪皮筏子。吹胀的猪被抬到大锅里,两边的人用木棍在周围搅动热水和猪毛。热腾腾的水汽在大锅上方弥漫开来,忙碌的人们,在雾气里变得隐隐约约,愈加有神秘感和仪式感。三五成群的狗闻到味道后,在门板周围打转。八哥在苦楝树上蹲着,嘴里叼着一个苦楝果,“嘎—”地一声叫,嘴里的苦楝果掉落地上。太阳透过光秃秃的杨树枝丫,把微弱的阳光洒到院子里,屋顶的积雪反射出一片白。

母亲坐在堂屋门口,趁着阳光缝补衣服,不时在头上擦一擦针。雪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滴下来,在屋根砸出一排凹坑,露出斑驳的青砖。

若干年后的今天,院子没了,屋檐也没了,雪地杀猪和屋檐滴水都成了若隐若现的记忆。这些记忆里已经不是单一的父亲和母亲了,而是故乡和村庄的记忆。至今,冬雪始终是我和父亲的冬日期盼,也是孩子们的美好憧憬。

我们几乎每年都带孩子回家过年,但是在家里见到大雪的时候并不多。每逢年底说起回家过年,孩子们总会问下不下雪,我不假思索回答说:下!但事实并非如此幸运,要么回到家乡时艳阳高照,在家几天根本不见雪的影子;要么回到家时雪已经融化,只剩下少量尚未化完的残雪,斑斑驳驳点缀在柴垛和土堆上,孩子觉得遗憾,我也有些失望。

前年过年回家住了几天,依旧不见雪花。回城的前一天下午,天突然起了云,不一会儿就把太阳遮住了。到了晚上,天阴得愈加沉重。母亲站在院子里,望着黑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说不定夜里会下雪呢!闻听此言,我高兴,孩子也兴奋不已,嘴里不停地祈祷快点下雪。

图 | 网络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们就出发赶往机场,路上几无行人车辆,车灯的余光里,村庄和田野快速向后退着。孩子兴奋未消,不时摇下车窗看看有无下雪,夜风强劲,刮得车窗呼呼作响。上了高速不久,车上的人都开始生出睡意,东倒西歪地安静了下来。

朦朦胧胧中,司机冒出一句:下雪了。

一语惊醒满车人,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向窗外看。雪虽姗姗迟来,下得却很猛,朵朵雪花在灯光里翩翩起舞,状若桃花。等到天亮,路上,房子上,田野里都盖上了一层白纱。一路兴奋,一路赏雪,车辙处融雪积水,路滑难行,车速减了下来。反正时间尚早,干脆坐在车里安心赏雪。

行至轩辕故里新郑市境内,路边出现一对即将离别的青年男女,看样子像是学生,男的穿黑袄围着白围巾,女的穿白袄带着红色围巾。行李箱立在身旁,也不知道谁给谁送行。一片雪白的世界里,两人面对面站着,男的摸摸女的脸,女的又替男的拉了拉领子。我突然感到有些恍惚,曾经在雪地里嬉闹的青春,雪中送伞的小伙伴,快乐美好的校园,冒着纷飞的雪花去借一本书,清晨结伴踏雪求学,摇一摇小树看积雪掉下……一场大雪里,包含了太多的美好情感,封存了太多的青春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恍如隔梦。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美好的画面渐渐淡出视线。我靠到座椅上,闭目不语。我知道随着机场越来越近,一场大雪离我越来越远,故乡和青春也离我越来越远。一直到上了飞机,飞过长江,飞到不见冰雪的海滨,雪和故乡彻底从视线里消失。

南漂南粤,四季无霜,一场雪又成了我漫长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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