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超│心 赎(小小说)
心 赎
郑玉超
阿甲比我大两岁,是我不出五服的堂哥。他家和我家紧挨着,隔一道墙。小时,我俩关系非常铁,有他罩着,谁都不敢欺负我。
有人说我是阿甲的影子,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在我眼里,阿甲就是个巨人,有他在,我走到哪里,都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怎么说呢,除了爹娘,别人谁都不能动我一个手指头,谁动我都得掂量掂量,阿甲总有办法治到他。
有一次,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男孩二话不说,对着我的后脑勺,就赏了一记爆栗子。那个午后,阿甲正在午睡,听了我的哭诉后,立马爬起来,边揉眼边拉着我往外跑。
一到那里,阿甲的脸色立马暗了下去。对方的块头远比他大,肚皮像只充满气的大皮球,胳膊比阿甲的腰还粗,阿甲的气势像风中的烛焰,自弱了下去——这就像我多年以后的牌场经验,想着手中握的绝好的一副牌,已经稳操胜券了,谁知翻开对方的底牌一看,竟比自己强了很多。
不过,阿甲毕竟是阿甲,转脸他就来了点子。他笑眯眯地走到男孩身边,将手向男孩身后一指:“快,你身后有人要揍你了。”
那男孩信以为真,转头的工夫,阿甲纵身一跃,男孩的后脑勺早挨了一掌。还没待男孩反应过来,阿甲一把拉上正发愣的我,发足狂奔。男孩近战搏击还行,可想追击就难了——跑起来像只企鹅,一扭一扭。
阿甲边跑边喊:“小子,我可没骗你,身后有人要揍你吧?!”
四十多年过去了,阿甲依然比我大两岁。可阿甲不这么认为,他依然坚定地说,我是他的哥哥。
“阿丙哥,好久不见你啦。”阿甲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松开。他根本不听他的父亲大憨叔的劝——你比阿丙大两岁,该叫他弟弟。
呸!阿甲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不听你的鬼画符,阿丙比我大,我得叫他哥。”边说边抖我的手,“阿丙哥,对不?”
我哽咽着:“阿甲兄——哦,不——阿甲弟你说的对,我是哥,我是哥。”
大憨叔转过了身,扯起旧衣衫揩了揩眼角,嘟囔着:“你看你这个孩子,唉,我咋就不小心迷了眼了呢?”
“阿丙哥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边上人就笑,说,阿甲又说疯话了。我的眼睛早已迷雾一片。阿甲紧紧攥着我的手,望着我,开心地笑,像个孩童。
那回,少不经事的我跟着阿甲去赶集——集市离家足有六七里地——我第一次见到集市,满眼诱惑。我的心躁动了。
供销社里那个男人的眼睛真他妈毒。他死死盯着我的衣兜,让我掏出来。我哆嗦着,拉着阿甲。阿甲的目光顺着那男人的手势,探到我的衣兜,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是他哥。这东西是我塞到他口袋里的。”阿甲说。
男人说那好啊,就老鹰叼小鸡般,揪住阿甲衣领扔到了里间,又喘着粗气出来,从柜台里摸出一根帆布腰带,折了回去。
房门闭合的瞬间,我瞥见阿甲的眼里满是惊慌。
我在心里默念着数。奶奶说过,害怕的时候,从一数到一百,就不怕了。可我来回数了不知多少遍,倒愈发害怕了。
终于,当我又一次快数到一百时,阿甲被男人抛了出来,半边脸红肿着,嘴角带着血。阿甲向我笑了笑:“现在没事了,咱们回家吧。”
“都给我小心点,不然我告到学校。”店主恶狠狠地,“让你们的书念不成。”
我的身体抖得像一面筛子,我俩相互搀扶着,天擦黑时赶到了家。阿甲朝我嘘了一声,一歪一扭,溜进草屋装睡去了。我趁机出门偷偷找大憨叔。
不久,听到隔壁的大憨叔将牛鞭甩得震天响,嘴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做起毛贼了!”阿甲的辩驳声很快就淹没在鞭声里了。
“还敢说谎。我早知道了!”又一声脆响,震得我浑身乱颤,大憨叔气呼呼,“就你这样做哥哥的,带的好头,我看往后,你该管阿丙叫哥哥。”大憨叔边甩鞭子,边喋喋不休,数说我的种种优点来——我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可我自个怎么就不知道自个的好呢?
那夜的鞭响惊了半个小山村,大憨叔家里围了一圈又一圈,涌来的,是半看热闹,半探听消息的。
深夜,我躺在床上,——我清晰地感觉到那鞭子落在我的肌肤上,让我皮开肉绽;我哭喊着从梦中醒来。父亲立在我的床头,冷冷地盯着我。
那次,阿甲一躺就是三天。起初,大憨叔还对我父亲嘀咕,说阿甲现在名声不好了,估摸着书是读不成了。三天后,事实证明,大憨叔的担心多余了,阿甲再不用上学了。从那时起,阿甲见到我就开始喊阿丙哥了。
瞬间,我泪流满面。
大憨叔满脸暗淡:“丙啊,阿甲叫你哥哥,是想向你学习呢。你千把里路,回一趟不易,这几天得空就带带他,教教他。”
我双手紧紧握着阿甲的右手。大憨叔叹了口气:“唉,现在说啥都晚了。你看看你,都是大学教授了。可阿甲这孩子,越来越……。”说到这,他闭了口。
我拉着阿甲的手,摩挲着,问:“阿甲弟,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听到买,阿甲身体颤了一下,嘴唇抖了抖:“阿丙哥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
边上的人又放肆地笑。
我对大憨叔说,我要带阿甲走。
大憨叔说,你这孩子,说甚呢?
晚上和父亲坐在灯光下喝酒,酒酣耳热之际,我说要带阿甲走。
父亲说,这才对嘛。其实,你的大憨叔早知道那事了。只是,一直闷在心底,不敢说出来,你大憨婶的脾性就像火药,让她知道,那还不炸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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