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林斤澜:写在世纪末的新年代
30 年代开始,我读文学作品,一度以小说为主,一度多读剧本。其实是读得少,读得散。散是散慢,是遇见什么读什么,没有程序体系。最应好好读书的年华,为什么不正经去读?我往战争身上推。其实这么长时间的战争,可以做些不同的处理。我只是卷入,给甩出来过,又卷入。
50 年代开始学习写作,倒是一心要钻这一行,不想别的了。偏偏运动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又卷入,给甩出来又卷入。不过渐渐地被动的时候多了,最后是无可奈何。
有一代两代作家,大体上是这么过来的。若算上半代——比如这个的下半年月或那个的上半时日,那代数就更多了。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这些适逢其时的作家,走的路多,读的书少。最和别时别地不一样的,是在本行本业上埋头的时间少了。工龄四十三年,实际得刨去一半还多,太少了。到得可干本行时节,赶快写这写那,急急忙忙,趔趔趄趄,真像狗咬脚后跟一样,哪有心气儿补补读书的课。
写书的人读书少、散、窄、板……纵有走的路多的好处,也会出现像一棵树上吊死这样的症状。对写书的人来说,古人把“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并列,看来是理所当然,咱们却又相应不理。
到了80 年代,从一场十年的恶梦中过来——有人是醒来,有半醒半过来的,也有猛然惊醒竟又往回过去的,到了这里不得一样。
80 年代初,一位前辈作家自认失败,得出教训说:肩膀上扛的不是自己的头脑。80 年代末,一位素称慎重的前辈作家,总结了两条:一条是不务正业的时间过多,再一条是忽视了独立思考。可惜总结的时候,已和医院难解难分。
开门开窗户,隔离十年几十年的思潮涌了进来,不是鱼贯而入,是鱼龙齐下,也有二三十年代来过的老客,“相见不相识”,给当做了新人物。
像我这样的,却又后浪推前浪,叫自然规律推到老作家的份儿上,去做一些不好推辞的事。说老吧,没有经得住老的作品,要赶紧写点新东西。说不老吧,和新的一代一起,连说话都崭新不起来,必须赶紧读点新书。“代沟”一说,本是代代都会有的常性,但在80 年代,因封闭过久过严,开放如同开闸,“代沟代沟”,老者尴尬,少者饕餮,如过深渊,两边都不知底。
80 年代末,大家冷静下来。我想,在我总还是开发了眼界,启发了思想。80 年代离30 年代,是半个世纪。30 年代的先驱提倡“拿来主义”,开创了划时代的一页。80 年代潮涌般的作家,喊着“走向世界”,现在还不好说都干下什么了,不过,无疑,这又是一个重要的年代。
“拿来主义”是拿进来,“走向世界”是走出去,又都是冲开封、闭、关、锁。相隔半个世纪,有着历史“循环”的意味在!但也不能说是平面的“循环”,毕竟拿进来和走出去,有着“螺旋”的意义在!
前辈的深沉反思,归根到“独立思考”的时候,“现代”的活泼,发现了“我”。特别在80 年代后期出现的最新一代作家,有“我”没“我”,成了走上没走上写作道路的区别。“我”的感觉,“我”的感受,“我”的语言,“我”的把握方式,“我”的追求和“我”的梦。
前辈在回顾中,多理性的归纳。“现代”的潮涌里,多感性的分析。现在两者都冷静下来了,潮涌容易想到热烈。不,“现代”中的最新一代,涌现的是非常——差不多能让人疑心无动于衷的冷静。前辈的冷静里,那是揪心的沉痛,闹心的思虑。
我以为我在前辈和“现代”之间,——不光是序齿。这中间的人不多了,像我这样的好像很少了。
不能够妄自菲薄。我走过的路比前辈多些,比“现代”自然要多了。读书论老书,比前辈少得多。比“现代”,不能单说量少,因为连知识结构也不一样。
“现代”发现了“我”,随着是把感觉感受这些感性东西,给提到前边来。连感悟都难说,“悟”,在中国有特殊的意义,它和“道”相连,因此难得说它怎么样。
前辈的“独立思考”里,是反复的理性的上下求索。
我本有个老想法,写作的本钱,其实只是真情实感。但写作中间,排除理性的路,怕走不通。不必说“提炼”了,就是“升华”吧,那也不能完全没有理性。
那么我真是居中了。我们有大名鼎鼎的“中庸”一说,早已离开哲学范畴,进入日常用语。那“卖相”却越来越不看好。把“庸”,爱和“平庸”、“庸俗”搭界,这是不是误会?为什么不靠近“中常”“常态”?不把来看做心态中的“平常心”?
90 年代是世纪末。90 年代刚开始,是开始走进世纪末。老少几代这样去迎接新的世纪。
大的前景好比说达到“小康”水平,赶上发达国家行列,那都有数据为凭,钢铁多少,粮食多少,能源多少,产值多少,人均多少……文学的前景不会有数据,可以用数字来计算一些有关文学的现象,文学本身不能够体现在具体数字之中。
能够具体看见的,是现在新一代的作家们。他们是文学的将来,他们是新世纪的文学骨干,不管谁喜不喜欢,规律是这样。
我心脏不来劲,据新近新发明的检查,垂垂“末”矣。不过我文学上的心气儿,是要迎接新世纪的。困难总难免,前不久和新生作家谈得高兴,我说:拜托了,你们不但要“扶老”,只怕还要“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