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国吉林农事试验场的兴衰
在今天吉林省吉林市丰满区世纪广场西侧,有一处树木葱茏、鸟语花香的公园绿地。这所公园便是吉林省内第一座官办公园——江南公园,时至今日,这所公园已然超过百岁,究源溯往,透过历史尘烟,我们会发现,这所公园竟然与吉林省最早的农业科学研究机构——吉林农事试验场有关。
一百多年前的清代晚期,内忧外患使得清政府身处风雨飘摇之中。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一贯以东方大国自居的清廷被蕞尔小国日本战败。这次战败极大地伤害了中国人的自尊心,同时也让当时的有识之士在痛定思痛后,以变法、改良为纲,积极地将西方先进经验、技术引入中国,并希望通过这些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能够为积贫积弱的中国带来富强崛起的可能。
吉林巡抚朱家宝像
“天下大利,首在兴农”。在晚清如火如荼的改良运动中,除了重工、重商,作为传统农业大国,农业也倍受重视。农业科学技术研究乘“西学东渐”的长风,成为晚清一系列维新图强举措中的重要环节。1898年,一个全新的机构——上海育蚕试验场设立,随后,“农事试验场”这一全新机构若雨后春笋般在全国设立开来。
吉林地处东北边陲,清末时候,农业生产水平比较落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吉林地区废吉林将军,改建吉林省。当时的吉林“夙称农国……(农民)非特东西洋之新农学无所发明,即旧有之刈禾、耕耘亦未得其法”(徐世昌《退耕堂政书》)。吉林省首任巡抚朱家宝为改变吉林省农业的落后面貌,督饬省府劝业道,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会商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决定在省城江南地区建设吉林省地方农事试验场,以“启导知识、改良方法、增殖物产”为宗旨,“以为农业模范”,革新吉林省农业发展的落后面貌。
清代吉林市的江南地区虽然靠近老市区,可除改集街略有人烟外,大多为土质肥沃的官地民田。当时吉林城北部临山,土地促狭;东西两侧原为沃土,可自同光以来,因挖土烧窑,大多已沦为满目疮痍之贫瘠土地。放眼周边,唯有老城对岸的江南地区农业科研条件、环境最为适宜。于是1908年朱家宝牵头勘定江南龙王庙偏东官地26垧,添购民地10余垧,建设吉林农事试验场。
初建时的吉林农事试验场以胡宗赢为试验场监督,分设树艺、园艺、牧畜、调查、蚕桑、编辑、庶务七课,附设蚕桑、山蚕两局,试验场东北角又增设公园一处,“技士科员各任其职”。省政府每年为整个试验场拨经费白银4.9万余两。第二年省政府又拨给东莱门外官地38垧设立支场,进行土壤、肥料、农具、选种、播种、病虫害防治试验,“同时归并蚕桑、山蚕两局,创立农事讲习所(后来的农学堂),开农作物品评会”。为方便试验场工程建设及运营,当时还在松花江上耗资67962吊378文,修建了一座跨江浮桥。
曾在吉林任职的大藏书家邓邦述塑像
1909年时整个农事试验场占地74垧有余,仅江南房屋就达82间之多,“规模称宏大焉”。试验场附属的公园更是开吉林省现代公园建设先河,引得无数市民争相前去猎奇。时任吉林省政府民政使的大藏书家邓邦述题写的一副楹联,其中词句记录了试验场创立伊始,吉林城新事物层出不穷与官吏踌躇满志、豪情无限的情形:
大邦缔造始经营,谁能研京炼都,更发抒斩(崭)新民物;
海国旧游如梦寐,那不先忧后乐,共蔚成葱郁山川。
清末民初旅吉诗人沈兆禔也在发出“摇曳公园万柳条,农场工厂望迢遥……”感慨之余,在诗后标注:吉省南门以江为城……对岸绿树浓荫名为江南,仅隔一衣带水,建有公园及劝业道农事试验场,西偏另建实习工厂,以为惠工之助,聘师招徒,分科教授,以当地所出为准,所织绸布、毛巾,品质精良,染色亦能鲜艳。所编柳条箱箧尤与日本无殊……
然而就在农事试验场、公园的新鲜感尚未在吉林人眼中、心头散去时,江南地区却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浩劫。1909年雨季,松花江上游淫雨连绵,江水暴溢两丈有余,江面宽近十里。老城地势较高,没被洪水侵凌,可江南地区却被洪水吞没,新建的农事试验场成为一片泽国。水消之后,试验场复建,已不可能再现水灾前的无限风光。随着清朝灭亡民国更替,吉林农事试验场虽得以保留,却因经费日减,更无缘恢复初建时的状态。民国三年,省政府核减经费,改监督为场长,止存技士、会计、庶务各一人。
江南公园正门旧影
民国十七年(1928年),吉林省政府实业厅长马德恩着力复兴吉林农事试验场,委派日本东京农林大学毕业生李作舟为场长,“颇著成效。十八年添苗圃备造林,改修花窖供培养。他如病虫害学、农艺化学、农产制造学暨气候观测所、土地调查所,与夫牧畜改良,防灾诸端,摩不后先兴办……”从历史记载中,我们隐约可见当时农事试验场的工作重心似乎更偏向公园的建造——“园中楼台亭榭、秋千球场、花草树株、飞禽走兽,亦皆布置精奇……每当春夏买舟渡江,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势云。”(以上记载取自民国版《永吉县志》)
其实也难怪,军阀统治、胡匪横行的实际情况,使当时的吉林并不具备研发、推广农业新技术的客观条件。反倒是体育活动和对动植物、花卉观赏的游园更具建设意义。也正因此,曾偏居一隅的公园反身为大,从规模到影响,开始超越农事试验场。与此同时,旧吉林省内(当时区划和现在不同)的许多地区都效法吉林农事试验场,兴办自己的农业科研机构,如双城、农安、榆树等八县建立了县立农事试验场,宾县和富锦县建立了县立农林试验场。然而这些试验场“有名无实,有场而不试不验,故场自场而农自农,固未曾相关也……”(语出《吉林新志》)它们以及它们的榜样吉林农事试验场,大多沦为旧时代官场上粉饰某些官员的“空头政绩”,或者干脆就是提供吃饷养老“闲职”的“蟠桃园”或“御马监”。
伪满时期的江南公园旧影,取自《吉林旧影》
九一八事变后,吉林农事试验场作为省一级的农业科研机构还在江南公园内存在着。在早年间伊统领留下的青砖磨缝、影壁横铺的“将军府”内,农事试验场的办公人员们无聊地打发着几乎无所事事的时光。并非他们不思进取,而是因为伪满时期,整个东北的农业科学技术始终被日本侵略者把控。当时公主岭、熊岳、押木营子、辽阳等处原来隶属于满铁的多个农事试验场包揽了东北大多属的农业技术研究和推广项目。在日本侵略者眼中,只有日本人才是伪满肌体的大脑,而吉林农事试验场之类的中国农研机构充其量不过是肌体的爪牙而已。诸多因素叠加,使得战后日本满史会编撰的《满州开发四十年史》中,那些还算理性的编撰者对吉林农事试验场等机构给出了简单而饱含轻蔑的评价:“虽然内容极为贫乏……不管怎么说,这些设施的建立还是值得追忆的。”
其实,从把科研场所建设成享受生活的公园的那天起,吉林农事试验场就背离了它的建设初衷。这其中有决策者对科学技术认识不足的因素,有科研能力起点低的原因,也有时局动荡、技术难于推广及后来日寇不许研发的客观情况存在……可综合现有材料看,旧中国吉林地方官办的的实业,无论是机器局、官银号、电灯厂(发电厂),还是今天记录的农事试验场,似乎都有着同样热闹的开始,和同样惨淡的结局。其中奥妙忽明忽暗,杂糅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光鲜和糟粕,让人欲言却止,最终只留下一声无奈的唏嘘……
1999年时公园和西侧为世纪广场
新中国成立后,旧中国的吉林农事试验场几经变迁,最终演化成今天的吉林市农业科学院,办公场所也早就迁出了江南地区。和旧中国种树养花、怡情冶趣为主业的试验场不同,新中国吉林市的农研机构,真正把革新和推广农业生产技术当作第一要务,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无论是水稻、玉米新品种开发,还是旱田除草技术升级,甚至在园艺、畜牧等诸多领域,吉林农研部门都在国内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所取得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反倒真正实现了吉林农事试验场初建时,巡抚朱家宝确定的“启导知识、改良方法、增殖物产”宗旨,当然新中国吉林的农业成就,早就与旧官吏、旧机构、旧思想没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