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回去 回不去
父亲在家庭群里语音我们,说农历十二月二十一香火堂入伙。
我立即排好时间,联系姐姐妹妹们,商量怎样回去。
这里的老家,指娘家廉江吉水荔枝颈村。香火堂,也被称为祠堂。香火堂入伙,所有荔枝颈地出生的人员都应回去,如果回不去,则家属将TA一套衣服带着参加仪式,也就算是TA回去了。
我原以为祠堂也叫做“公屋”。大约十五年前,娘家的“公屋”拆掉原址重建,落成之日,村中所有人员都回去参加祭祀。后来母亲说“公屋”供奉的是土地公,祠堂供奉的是我们的列祖列宗。父亲说列祖列祖是可以在族谱查到的。
我简单地想,土地公是抽象的,列祖列宗是具象的。所以孙悟空金箍棒一砸,就随便将土地请出来。编制里的神仙,都是抽象存在,可以吞云吐雾。我们的列祖列宗,只享受后裔的供奉。所以,祭祀不可不诚。
我们十点从深圳出发,傍晚七点到达廉江。父亲说在开发区的“头啖汤饭店”,问我认不认识。我说当然认识,那是我的初中同学开的啊,但是有点儿诧异为什么不在家里做饭吃呢?到了“头啖汤”才明白,广西北流的三位堂哥堂大嫂们也回来了,还有好几个堂侄子以及一个堂孙,最大的堂哥(生哥)今年五十多了。三位堂哥头发都不再茂盛,正是“十个光头九个富”,堂哥们在北流发展得不错,从生哥高中毕业离开荔枝颈算来,大约有三十五年了。
一大家子二三十人,在家里做饭不太容易,在外面吃,干手净脚。
生哥说我们荔枝颈的孩子干一杯,指的是我们几个堂兄妹。嫂子们微笑看着我们碰杯,我知道那种疏离感,就像我跟先生回他的老家,他像一滴水融入那片土地,我像一滴油。但是回到荔枝颈,我变成了水。生哥又说我们一大家子拍个合照吧,大家都说好,没想到这时候大哥电话响了,作为理事,他非常忙,得马上动身去廉江落实烟花炮竹的事情。我们的大合照最终没有拍成。生哥说不怕不怕,以后还有大把机会。
吃完回去,在村口听到嘹亮的唢呐声。对于这种唢呐声,并不陌生,多年来,村中有人去世,做道场时,好几个道士先生,穿着法袍戴着法冠,为亡人超度,表达子孙的孝行和哀思。唢呐声几乎响彻整夜,庄重肃穆,压着无边的可怖气息。这种声音,很长时间内都让我如入梦魇,既惊恐又无奈。后来听到《百鸟朝凤》,才知道作为乐器的唢呐,如此迷人。
我与姐姐妹妹们直奔祠堂。在夜色中,看不清什么,道士先生们似乎也累了。进入祠堂,看到了村长在组织投标,投的是“捧牌位”,就是第二天吉时捧着福禄寿三星牌位进入祠堂。简单的竞标后,最高的出价是8000元标走一个,竞标的伯伯圆脸,白净,我不认识。他当然也不认识我。我们微笑,我报上父亲的名号,说我是某某的三女儿,伯伯说好。
好在哪里我不知道。在村中行走,我遇到长辈就先报父亲的名字,如果是年纪很大的,就要先报奶奶的名字,说我是四队大婆的孙女。奶奶已经去世八年多,她老人家一生慈悲善良,走时非常安详。后来妹妹说当我们排着队,缓慢地移动到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拜祭时,她想着奶奶也在上面看着我们,享受着祭祀,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
遇到平辈的或者比我小的,我就指着人家说,赶快报上名字,你是哪家的孩子。于是,我们的父亲成了我们有趣的前缀。——谁谁相见不相识,笑问汝父是阿谁?
当晚我们都去廉江城里的酒店住,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起床回村。所有人聚集到祠堂,手里拿着发糕和蒜苗,寓意发财和有打算。吉时将到,烟花放起来,一束束光射向天空,绽开,化作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璀璨无比。接着是长长的鞭炮放完,吉时到了。主持的村干部打开一张红纸,高声念诵,礼请诸神、列祖列宗。然后,他面向大家,问:某神某神某神到位未?大家齐声答:到位了!然后又是某神某神到位未?到位了!于是执事宣请列祖列宗归堂,我们又各自领到三支香,我排得靠后,没有亲见列祖列宗牌位被供请入内,只是跟着队伍缓慢移动,到了神案前,将蒜苗放在一边,三支香分插在三只香炉,跪拜。
天大亮了。可以看到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金黄琉璃瓦,八角飞檐,几堂几进,飞龙缠绕的廊柱,墙上是八仙送宝、观音送子、五子登科等壁画,或因尺幅太大,电脑设置的图案分辨率不够高了,画中人物比较模糊,身材比例也跟往常看到的不同。流传几千年的人物本就没有标准答案吧,观音菩萨也往往出于善巧方便而示现男相或者女相。一百几十年后,某位荔枝颈出生的孩子第一次上网,也许会说这个网络的观音图案错得离谱,跟我们村香火堂的完全不同啊。
我们以为自己看到世界本来面目的时候,也许正处于事物的最边缘。
捐资芳名录分为家庭捐赠、男丁捐赠和姑大姐捐赠。所谓姑大姐,指外嫁的女儿。我看到自己姐妹四个的名字赫然在目,觉得有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其实父亲早就告诉过我们的。可是看到黑得发亮的墙板上烫金的名字,端庄的楷书,自有一种威严。是肯定,也是距离。那种熟悉的疏离感又出现了。
午饭蔚为壮观,筵席从荔枝颈小学逶迤到香火堂前,听大哥说摆了180桌,以海鲜为主,基本上一个家庭坐一桌。请了两个专做外包筵席的公司来做。我看到厨师们白色的厨师服厨师帽,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村里做酒席时恭请的几个叔叔伯伯厨师,他们赭色的脸闪光,是汗水,也是油光。酒席上,扣肉下面是黑色的酸菜,猪大肠下面垫着黄豆芽。
大家都说吃不了什么,这年头肚子都不饿了,打包的比吃的多。
下午在家里,隔壁的姑大姐都来说话,比较年长的三姐已经做了奶奶,阿六仍然那样老老实实说话,说你们几姐妹都那么高,看我们从小就担粪水,担水,把人都压矮了。说着又那样比划一下。我们都笑了。恍惚中,我想起了她刚高中毕业那年,带了不少同学回家,我在她家的天井旁边看她说话,青春的模样有一万种,每种都好看。现在她说话的强调、手势都一样,可是止不住脸上的皱纹往下掉,头上的白发刺着我的眼。
我看她,正如她看我。我看众人,众人看我。我们是彼此的明镜。心里虽然不太愿意擦拭,怕岁月惊人。但是,总有聚会似旧时,掀起掩藏的幕布,展示我们彼此衰老的容颜。精华素和粉底液的力量,何其单薄。
我们有来时路,我们回来了。可是我们不能回去了,岁月是单行线,生活也是。
有人提议我们拍照吧。在军仔家厨房的那堵红砖墙,大家嘻嘻哈哈地一溜儿排好,像我们小时候靠着砖墙晒太阳,侄女说“一二三”,我们露出了笑容。拍出来,一看,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又觉得我们都是小时候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