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 | 赏读
《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节选)
文 | 闫红
任是无情也动人
每个红楼爱好者,大抵都要过“拥林”还是“拥薛”这一关。当年我算是“拥林”派,对于宝姐姐倒没有那么多阴谋论,只是觉得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若是要在宝姐姐和林妹妹里二选一,当然是林妹妹。
黛玉确实是尖刻任性了一点,但跟这样的人做朋友,能够感觉到她的真心,另外,不那么正确地说,也会有一种“被选中”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不完全是虚荣。人活世间,难免孤独,若是被一个挺各色挺不好说话的人“筛选”出来,电光火石间,是会有相知的喜悦的,于是,也就不那么孤独了。
宝姐姐呢,太平衡,太妥帖,太井然有序,即使她予你以善意,也不会让人有成就感。你知道,她帮你,只是她想做个“撒向人间都是爱”的人,跟你没啥关系,哪怕你不是像现在这样可爱,而是鬼憎神厌,都不能影响她对你的态度。
我们不妨试举一例,宝钗的哥哥薛蟠从苏州回来,给她带了很多苏州的小玩意儿,宝钗生活简淡,加上为人慷慨,就把这些小玩意儿,当成手信分送给荣国府的人。别人如何回应不得而知,书中刻画了两个人的反应,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赵姨娘。
林黛玉仍是一贯的多愁善感,见到家乡风物,引起身世之伤,抹起眼泪来。
宝玉为哄她开心,先是调侃是不是宝钗送的东西太少,答应明年叫人去南方给她多带些来,黛玉说:“我任凭怎么没见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
宝玉建议去宝钗那里答谢一下,黛玉说:“自家姊妹,这倒不必。”这说明她对于宝钗,已经是不设防的完全接受,不必拘泥于俗礼;另一方面,也说明黛玉看重的不是东西,牵引她情思的,是附着于礼物上的各种滋味。
相形之下,赵姨娘的反应就太粗鄙,先是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又记起宝钗是王夫人的亲戚,要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蝎蝎螫螫”地拿着东西到王夫人面前去夸奖宝钗。王夫人哪里看得上这一套,爱理不理的,让赵姨娘狠狠地郁闷了一把。
王夫人和赵姨娘的这段对手戏太富有个人风格了,同时宝钗如此周全,真真当得起“无情”二字——这里的“无情”不是个贬义词,而是没好恶没态度,说不上什么错。但是清代的张岱说了,“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癖好就是一种选择,像宝钗这样无选择故无深情,自然是不可深交了。
年轻时就是这样,特别迷恋偏激的、斩钉截铁的说法,许多年后回头再看,这很难说不是偏见。这偏见,不是因为我们不懂宝钗,而是不懂世事。
在《红楼梦》里,赵姨娘的确是特别招人烦的一个人。不过,她地位低下,处处受限,无法做得大恶,干的唯一的坏事,是偷摸着给凤姐和宝玉扎个小人。在极为写实的前八十回里,跟贾珍的爬灰开赌场、凤姐的收人家钱做不法之事比,这神神鬼鬼的一套很违和很超现实。
我无法不猜测,这是因为作者要写赵姨娘阴损恶毒,又没法让她跳出自身处境,只能技穷地想象她背地里扎小人——忽然想想过去的皇帝想要废后,常常也说她们勾结巫蛊,里边未必没有隐情。
不管这个扎小人有没有效果吧,反正除了马道婆,其他人不知道。赵姨娘讨人厌,主要是因为贪婪又粗鄙,心眼不平和,一言以蔽之,气质不好。但是,对于气质不好的人,我们就应该坚壁清野、鄙夷有加吗?赵姨娘天生就是这样气质,不好吗?
美国当代著名伦理学家、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认为,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受到阶级地位、社会出身、先天的资质、能力、智力、体力等个人无能为力的因素的影响,要想做到公平,就应该在“原初状态”里思考问题。他提出“无知之幕”的假设:
“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无论是经济地位还是社会出身,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先天的知识能力与智力、体力等方面的运气,我甚至假定各方并不知道他们特定的善的观点,或他们特殊的心理倾向。正义的原则,是在这种无知之幕后被选择的,这可以保证任何人在原则的选择中,都不会因为自然的机遇或社会环境中偶然因素得益或受害。由于所有人的处境都是相似的,无人能够设计有利于他的特殊情况的原则,正义的原则是一种公平的协议或契约的结果。”
似乎抽象了点,具体地说,就是只有当无知之幕遮掉那些会让人产生偏见的东西,不管是经济地位,还是智力、体力,甚至善恶,谁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处境时,建立的分配体系,才是公正的。大家一定会同意让弱者也受益,这样自己无论强弱,都有活路。
所以尤氏不加拣择,将赵姨娘和周姨娘一并称为“苦瓠子”,她自身的弱势处境,让她能够向弱者施以援手。强者却往往不会去想象这样一种无知之幕,恃强是愉快的,他们自以为是永远的强者,永远处于食物链的上方。然而,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旦夕祸福不测风云,明天的不可知,让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处于无知之幕下。
宝钗的智慧就在于,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里,也能嗅到风雨将至的气息,她知道眼前这所有人的未来都不可知,你现在看到的,并非真相。
一旦浩劫到来,身份、地位、个性都被忽略不计,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林妹妹比赵姨娘更可爱,在阶层更替中,很难说谁就比谁更强,那么你会希望这个社会怎样分配包括尊重与善意在内的资源?当然是给弱者也留一份,那是每个人的后路,内心最深处的安全感之所在。
所以,没有个人偏好地公平对待所有人,不但是一种修养,还是一种社会理想。知行合一的宝钗,用一种政府般的理性处理各种关系。在她给黛玉送燕窝的那一回,黛玉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的回复却是:“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在黛玉看来,宝钗送燕窝是“多情”,宝钗却也叹息自己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换言之,照顾黛玉,不过是她希望照顾到所有人这么一个宏大梦想的一部分。康德说,只有不带任何个人偏好的善才有道德价值,极端一点就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的善举,才是道德的。
“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抵达了这个高度,虽然她也曾身带热毒,却通过一枚枚冷香丸化解。她全身心地做好准备,只为将来面对磨难时,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更有尊严。
这个高度却为大多数现代人不能企及,总把行善和听故事联系在一起,要听真善美,希望自己的眼泪有地方安放,一个好故事会引来八方资源。风险是,一旦这故事编不圆,就会遭到踩踏式的报复。
但是,故事好不好听,故事里的人是否可爱,和是否应该受到帮助,真的没有关系啊。扪心自问,若是你有天身处弱势,你能不能让听众满意?假如我们确知,援助与故事无关,只与需要有关,我们也许就可以更加踏实一点。
那么,像宝钗这样不加区别的善,就应该是被肯定和学习的。
选自《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
1975年生。著有《诗经往事》《她们谋生亦谋爱》《如果这都不算爱》《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等。现为安徽《新安晚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