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缚
【娃娃】
我是一只娃娃。和一个男人每日生活在一间房子里。他会每日细心温柔地为我擦拭。我们这样过了很久。
很久前,是在我记事后,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曾进行过的一次短暂对话。
真羡慕你。我说。
他先是短暂暂停了下为我擦拭脚趾的动作,稍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拿着有小熊图案的粉色毛巾的右手托住我的脚,再用左手轻扶眼镜,再继续用左手托住我的脚,右手为我继续耐心擦拭。
羡慕我什么?他声音沉稳。
羡慕你是人类,可以离开这个屋子。我歪头看着他。
你不该羡慕我,你只是个娃娃,离开这间屋子你会消失的,不要有‘可以离开这个屋子’的妄想,这是‘贪念’,你很美好,所以不应该有‘贪念’。他为我擦拭另一只脚,然后再次开口:我会一直守护你,你只需要保持美好就可以了。
于是我像他这样讲的,一直生活很久,在一间屋子里,他日常活动在我上方的屋子里,他好像很受人欢迎,时常有外人来拜访,于是他们在我以上时常走动,播放音乐,或轻缓或暴躁,时而举杯庆祝欢呼,当他送走这些客人后,他会回到我所在的房间,拥抱亲吻我,我会躺在他的怀里,然后我们一起睡去。
我也曾向他提议请让我也见见他的朋友们,他说我太珍贵,所以他的客人们不配见到我。(他对我讲这样的话,我突然变得高贵起来,高贵到足以被他和他们仰视,甚至他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存在。)
并且,我只是个娃娃,我只要有他就够了。(而这,是足以支撑我高贵的理由,尽管我不知道抛开我高贵的感受后剩下的那点儿感受是什么,他没告诉过我,那么这就是不值得被在意的。)
于是,我只是乖巧地,这间屋子里等他,感受他们。他在上方和别人欢声笑语,叫喊,沉默,作伴。
这可真是让我嫉妒啊。
而我,只有这一间屋子,多少次我站在这间屋子的门前试图打开这门去尝试站在这间屋子以外,这算是‘贪念’还是‘好奇’?我的感受贫瘠到无法找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我可真害怕这一旦被确定成‘贪念’,那么我不再是个完美的娃娃,这会让我羞耻与惶恐。比这更让我惶恐的是,倘若打开门我走出这间屋子后,那么我消失了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在消失的一瞬间究竟会有什么感受,也不知道消失究竟会怎么样,只是单纯地恐惧‘消失’本身。
这足以吓坏我。吓坏我的贪念——我可以,永远,只做个,完美的娃娃。
如果他没出现的话。
他突然就打开了这间屋子的门,我们相视的一瞬,我吓坏了,甚至还有点儿兴奋,而他,是彻底吓坏了。我们相视着尖叫,他突然关上门,似乎是在门外整理了下情绪后,再次打开门,站在门口打量我,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眉眼有些像他,只是我眼前的这个他更年轻更好看一些,他们都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上挑,脸上轮廓鲜明,嘴唇也都是薄薄的,只是他的嘴角自然像下,而我眼前的这个他,嘴角是稍向上的,并且不戴眼镜。
我是他的娃娃,你又是谁?是他的客人吗?我问,我坐在床上轻抬起下巴看着他,在心里疑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客人竟然可以见我。
他的娃娃?他的语气疑惑,并偏头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我。
我们沉默对视,半晌,他沉沉地喘气,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说:我可以和你握手吗?你不要害怕。
我还没想好怎样拒绝他,只是沉默,愣神,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我,然后站在我面前,一只脚向后站了一步,稍低下身体,先是看看我的手再看向我,然后再看向我的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他的手,来触碰我的手。
他握了我的手后猛地收回自己的手,脸上做了一个恍然又吃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信你是个娃娃。
我就是个娃娃。我语气变得重,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裙边儿。
他偏头再次打量我,从上至下,神态轻松地看着我,说:我承认你身上的裙子很“娃娃”,但是你确实——
他突然停止讲话,稍睁大眼睛,将视线移至我的脚踝处,然后侧身面向我,蹲下,轻抬起我的裙边,看着我的脚踝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这脚上的铁链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是娃娃。我语气肯定,这是他告诉我的,娃娃就该被束缚起来,我因被束缚而高贵,这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我知道了,他语气恍然,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张好看的,悲哀的笑脸看着我:你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娃娃吗?
他的问题使我感到震惊。难道要我怀疑自己本身吗?像是要人类去思考究竟自己是一只鸡还是真的是人?这个问题真是太放肆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待在这里的?他问。
我一直就待在这里啊。我说。
他稍低头叹气,复又抬头,继续问我:你有没有记忆,就是,你呆在这里以前的,关于你在别处的记忆。
我摇头回复他。他的问题太易使我感到困惑。我只是个娃娃,是个属于他的娃娃,我若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
那你多大了?你的年龄是多少?他问。
我摇头。
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他问。
我摇头。
你知道时间这个概念吗?他说着,甚至摆动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个圆圈儿。
你是说黑天和白天吗?我小心问他,继而解释:我没见过黑天和白天,只是他说过他在白天要工作,只能在天黑时回来陪我。
这真是太疯狂了。他喃喃着摇头,震惊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他真的是太疯狂了。
我听见楼上响起轻微的声音。
黑天了,我说,他回来了,我笑着看向他。
他急忙起身,又蹲下:你不要和三行说你见过我,我会再来看你的,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诚恳,眼神诚恳,于是我也诚恳地朝他点头。
我没有理由答应他,可我也没有理由不答应他。我只是顺从了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
以及,原来和我在一起生活很久的男人,被我眼前的这个人唤作三行。
于是他转身迅速离开房间关上了屋子的门,奔身上楼去,他一定很慌张,我听得出他脚步的慌乱。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沉稳且稍有些急速地朝我靠近,门突然被打开,我同三行对视。
怎么了吗?我依旧坐在床边,抚弄着裙子上缀着的蕾丝花边儿,神情迷惑地看着他,问。
他倚着门边抬手扶了下眼镜。语气沉稳:家里一直有人你知道吗?
应该是知道的。我说,并朝他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上面,说:上面一直有脚步声,我还以为是你在忙什么事情。
怎么了吗?我问。
他稍耸肩:唔,没什么,是我弟弟突然来了,以前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过他后来忘记了,刚刚他只是路过并打算上来随便坐坐,放心吧,我已经把钥匙拿回来了,他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弟弟?我歪着头看向他,那是人还是你的另一个娃娃?
是人。他回答。
与你的关系很亲密吗?这个问题问出来后,我只是觉得有点悲伤。
不,我不与任何人亲密。他语气肯定,并走向我,单膝跪在我面前,他双手握紧我的手,将头埋在我膝间,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这样很好。
是的,是很好,对一个娃娃而言,这就足够了。
是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回应他,并抬手轻轻将他圈在我的怀中。
他入睡时总会面向我,呼吸沉稳,黑暗中我看不到他,总会伸手感受他的呼吸,感受在我皮肤上轻微流动的,属于他的气息。或者,贴在他怀中,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或许是白日里第一次见到陌生人使我感到兴奋,甚至无法入睡。
你怎么了?他,三行的声音迷蒙,带着浓浓的睡意。
没怎么,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说着我使自己的脸更贴近他的胸膛。
于是他再次拥着我,下巴抵在我脑袋的上方。
倘若此时我侧身抬头的话,或许会看到他正睁着一双眼,盯着天花板。
白天到了,他起身穿衣,去楼上准备他和我的食物,然后端下来和我一起吃,再为我穿好衣服,仔细梳好我的头发,然后他再去工作。我们继续重复着这样的几个黑天白日。在这期间,我只是觉得捕捉声音对我来说,也开始变得困难。
或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许没有,他突然打开屋子的门,那个使我感到兴奋的他。
他来了,我就不在乎是否能捕捉到声音的这件事情了。
他打开房门,探进半个身子来,然后又侧过头看看他的身后,再走进来,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你好。他说着,并环视屋子的四周。
我并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我说。我暗自失落,也不会告诉他我的失落,他是不会理解我的。
他在地板上铺了地毯,很厚重的地毯。他讲。
我以为你没办法再来。我说,他说他把你的钥匙拿走了。
其实我还有一把,他不知道。他看着我,神色得意。
你叫他三行,那他叫你什么?我问。
我是平安。他说。
他叫你什么呢?他问我。
我摇摇头。
我们在讲话的时候从来不用叫对方什么的。我回答。我莫名感到委屈,又羡慕。
做娃娃真是件辛苦事,总要体验这种莫名的糟糕感觉。
你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很孤独吧。他歪着头,怜悯地看着我。
我只不过是个娃娃而已,我怎么会知道‘孤独’为何物呢?
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突然看看身后,然后压低声音和我讲:你不用再害怕了,今天我来带你走。
我突然感到惶恐,急忙拉住他正试图打开我脚上铁链的手。
不。我说,离开这个房间我会消失的。
他抬头,神情疑惑地看着我。
我紧张到声音发颤:你,你不能这样做,我会消失的。
他说的?他问。
我严肃地点点头。
放屁。他突然说,并试图再次打开铁链。
我再次拦住他。
不可以的。我说。
他停住手上的动作,然后说:你是人,你不是娃娃。
他真是太无礼了!
他说这样没道理的话,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娃娃,怎么会是人呢?难道我像他们一样肮脏并且只有贪念吗?
三行和我讲过的,他们生而为人,忙碌,肮脏,麻木,贪婪,自私,狡猾,擅长说谎,日常虚伪。
而我,拯救了他,因为我突然来到他身边,成为了他的娃娃,这是我之于他的莫大恩赐。
我是娃娃。我纠正他,声音愤怒。
你每日也会需要吃饭,睡觉,并且你会一点一点长大,很快,你身上的衣服,你就没办法再穿进去了。他这样对我说着并双手支撑着地板,看着我。
这真是太让我惶恐了。怎么会呢?我才不会相信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讲的话。
你走吧。我对他说,你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了。我没有信任你的理由。
你是人,你在这里是违法的。你应该出去而不是拘束在这个地下室里。他坚持着。
我眼前的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难道人都是这副模样吗?这样狂妄得愚蠢。
他带给我的兴奋体验可不足以抵消他的愚蠢。
那么你现在出现在这里算不算违法呢?三行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抬眼,平安回头,此时三行正站在屋子门口。
【三行】
我有个双胞胎弟弟,非常讨厌。
我性格沉稳安静少言,而他活泼好动,像只跳蚤。我不明白明明我的学习成绩更好,我的身体也比他更强壮,为什么父母,老师总是更喜欢他,就连我当时最喜欢的女孩子也会想要和他在一起而拒绝我。
而他,总是在我眼前炫耀着他从我这里抢走的一切。甚至,他告诉我,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在他面前主动褪下了自己的粉色胸衣。
我不能继续接受‘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弟弟’这样无道理的劝诫了。
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可我只有自己。我反抗不过这些丑恶愚蠢的他们的。
于是我试图学着他愚蠢的样子,以便我能在他们当中生活。
她是个弃婴,我是名医生,刚巧负责她的接生。
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很绝望,诅咒着尚未出生的她,诅咒着突然抛弃她们的男人。
后来某天,我突然被家门口的哭声吵醒,看门看见的是被装在袋子里的她,以及她身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既然你负责了她的接生,那么你就负责到底吧。
正当我四处找寻她妈妈的下落时,无意间瞥到报纸上寻求认领一名无名女尸的消息,并拍下了她妈妈腿上的那个玫瑰纹身。
我还能把她给谁呢?她是这样孤独又悲惨,我愿意保护她,永远地将她保护起来。而不是像我,这样痛苦地活着。
【娃娃】
嗯?私闯民宅算不算是违法?三行倚在门口,轻蔑地看着平安,然后走向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柔地问我平安是否有对我做什么。
你真是个变态。平安愤怒地说,他起身,双手握拳同三行对峙。
上学的时候追求喜欢的女孩子被拒绝就把人带到郊区的废弃工厂里,还好三天后她被警察找回来,怎么?现在就开始直接培养一个人爱你了是吗?你活得还真是可怜。平安嘲讽。
三行因愤怒咬紧牙齿脸上棱角更显分明,他声音低沉得像只将要发怒的兽:你不是就喜欢抢我的吗?来啊,你试试看,这次你究竟可不可以?
我从未见过三行这样可怕的样子。
说着三行便蹲在我面前,他的动作仍向从前那样温柔仔细,然后抬头看着我,伸手扶了下眼镜,柔声说:倘若你真的想成为人,那么你就随他去。
我看着三行温柔的脸,又看看平安严肃的神色,我只是头脑一片空白。
别再放屁了,你这个人渣,囚禁一个女孩儿十几年,你真让我恶心。说着,平安扯住我的手拉着我向门口走去,不由得我做什么选择。
一步,再一步,我与门口以外正无限接近着,我渴望着外面,与众人一起欢歌笑语,尽管我和他们不同,可是,我既然可以和三行安稳相处很久,那么我和他们也是可以相处的吧?可是,这门外面又是什么样子的?要是真的像三行讲的那样不堪,我该怎么办呢?又或者像平安讲的那样,我该生活在这门以外的,只是,门,这个门我究竟该如何?倘若我消失,我便再也无法感受任何,那这样我走出这间屋子只为了消失,这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突然一阵惶恐来袭,我看着棕红色门框感到恶心晕眩,忍不住突然尖叫起来,与此同时,三行突然冲上来从裤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平安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三行划开了脖子,突然喷射出好看的红色液体。
三行放下小刀,再次温柔地将我拥入怀中,柔声说:我知道你离不开我的。
我的脸再次紧贴他的胸口,感受他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
突然,惶恐与晕眩感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