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塞尔努达散文诗选
路易斯·塞尔努达
汪天艾︱译
译者按:奥克诺斯(Ocnos)来自歌德编造的一个小人,他无止境地编草喂给他的驴吃。由于驴吃草的速度和他编草的速度完全相同,以及编草这件事似乎毫无意义,他被视为浪费生命与做无用功的象征。塞尔努达在书的扉页上写道:
“对奥克诺斯而言把灯心草编起来喂给驴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也可以不编,但是不编草该去做什么呢?所以还是喜欢编灯心草,让自己忙着做点什么;所以驴会吃编好的灯心草,尽管没编的它也一样吃。可能编起来更好吃更有营养。也许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奥克诺斯就这样在他的驴身上找到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歌德《德尔斐神庙大厅的波留克列特斯画作》”
__________
自然
小男孩喜欢一天天耐心追随植物与花暗中的萌发。贴着枝茎出现一片昨天没有的叶子,还没展开,几乎看不见半透明的绿色。他惊叹不已,目不转睛看上很久,想撞破它的动作,它不可见的生长,就像有人想在飞行中发现鸟怎样扇动翅膀。
从成年植物上折一截柔弱的新枝另种别处,手法像它渴望的温软轻柔的风,给它当时需要的照料,最初几天护在背阴处,炎热天气早晚浇灌初生的干渴,这一切都让小男孩沉醉在慷慨的希望里。
看到叶子终于破枝而出多么快乐,那温和的色泽,因为透明几乎像在发光,最浓的浆液一点点加深凸出的经脉。他觉得自己仿佛行使神迹给予它生命,像一位神祗,在原初的土地上唤醒此前沉睡于虚无之梦的形态。
__________
秋日
你童年时那些秋日的魅力,来自一年中属于你的时节的诱惑,因为你在秋日出生。
直到夏末都稠密的空气,此时自己舒缓开来,染上一种尖锐,透过它传出的种种声响都隐隐作痛,像花的尖刺扎着皮肉。九月过半的时候落下最早的几场秋雨,雷声和突然的阴霾宣告雨的到来,倾泻的雨水强劲地撞击玻璃的囚牢。母亲的声音说:“去把遮阳篷拉开。”一声尖锐的呻吟(类似燕子盘旋在庭院上方的蓝天时发出的叫声),篷布顺着挂它的金属绳折起来,雨点打进屋子,在大理石板上踩着有节拍的声响轻盈地移动银质的脚步。
那时,从湿润的草叶和潮湿的土地上升起一缕迷人的芬芳,你指缝拾起的雨水也有那抹芬芳的味道,仿佛发出香气的精华,暗沉浓烈,闻起来像一片凋谢的木兰花瓣。你觉得自己像是从遥远异乡回到甜蜜的习俗里。到了晚上,你爬上床,蜷缩身体,感觉身体年轻、轻盈、纯净,环绕你的灵魂,与它融为一体,自己也变成灵魂。
__________
永恒
儿时他有过一种盲目的宗教信仰。他想凡事做好,却不是指望奖赏或惧怕惩罚,而是出于直觉遵循上帝创立的美丽秩序,在这个秩序里任何恶的突袭既是罪过更是一种不和谐。不过,童年时他对上帝的想法里狡黠地混入了关于永恒的念头。有时候,他比平常醒得早了一些,整幢房子清晨的静默里,床上的他会被对永恒的恐惧击中,那是对无限时间的恐惧。
“永远”这个词加在他内心的灵魂意识之上,让他充满恐惧,这种恐惧后来迷散在模糊的消失中,如同在海浪里窒息的身体被遗弃在海中任其淹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腹背受敌,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原本如果可能,他最想要的就是:转身,回到他降生于世以前所在的那片没有记忆的混沌区域。
从他体内哪个黑暗的尽头生出这些想法?他试着强迫回忆,想找回那段记忆——曾经在哪里,平静而无意识,穿过灵泊的白云,上帝牵起他的手,把他扔进时间和生命。梦境又一次成为唯一能回答他问题的。只是当时他还不能理解那无声而哀伤的回答。
__________
小花园
有时候我们去给家里的院子买枝蒲葵或蔷薇。小花园离得远,我们得坐车去;车开到的时候,深色的泥路从大门后面延伸下去,花圃周围种着天竺葵,一株盛大的茉莉遮满其中一面粉刷围墙。
园丁弗朗西斯科微笑着接待我们,他的妻子也跟了出来。两人没有孩子,一心照看这个小花园,说起来就像说起一个婴儿。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指出一株染病的植物时压低声音,好不被它听见,小可怜!他们多为它焦心。
温室花房在小花园的尽头,茶色玻璃走道的一端开了一扇绿色小门。门内一股灼热、暗沉的气味,直直冲上头来:潮湿土地的气味混着叶子的清香。空气蹭过皮肤,执拗地倚在上面,粘稠潮湿。那里长着矮扇棕、香蕉树和蕨类植物,树的脚下开着兰花,花瓣像七彩鳞片,花与蛇不可能的交集。
空气的压迫感逐渐转化成一种私密的不安,温室里一个孤零的转角,我惊讶又快乐地发现叶丛里藏着一只优雅的生灵,不同于我认识的任何其他,突如其来又独独为我出现在眼前。
是这样的相信为那个地方覆上如此魅惑吗?如今我想我理解了当时不理解的事:温室压缩的空间,湖沼般莫测的氛围,那里也许住着不可见的生灵,对我而言如伊甸园的完美图景,从香气、暗影与水泊中浮现,如同贡戈拉的诗句:“绿街,柔光,冷玻璃”。
__________
叫卖
那是三声叫卖。
第一声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午后已深,阳台敞开着,微风带来一股苦涩、坚硬而尖锐的香气,几乎让鼻子发痒。有人路过:穿着飘逸浅色布料的女人;男人,有的穿着黑色闪光棉布或者淡黄色丝麻西装,有的穿着褪色的粗斜纹布短上衣,怀里抱着空午餐篮,下班回家。就在这时,几条街之外,扬起“康乃馨!康乃馨!”的喊叫,声音稍显嘶哑,应和着叫卖的声音,那种尖锐的香气,打开阳台时微风带来的那种苦涩、坚硬的香气,与康乃馨的花香相认相融。原来它早已在空气里松绑,无名地飘浮,浸透整个下午,直到那声叫卖暴露它,给它声音与动静,深深钉进胸膛,像被猛击一拳,留下时间都无法抹去的瘢痕。
第二声在夏天的正午时分。院子上方撑开遮阳篷,把整个房子笼在阴影里。冲街的大门虚掩着,几乎不让光的回声渗进门厅。绿叶织成的桂冠下面,昏睡的泉眼水声潺潺。周遭的困倦里,藤条秋千上摇晃着夏日正午愉悦的慵懒。一切都轻盈,飘浮;世界,像一个肥皂泡,易碎,七彩,不真实地转动。突然,从门后洒满阳光的街上传来方言浓郁的喊叫,像享受的嗔怨,“银汉鱼!”。我们如同半夜迷糊地醒来,意识的清醒程度只够让我们感觉到周遭的安宁与静谧,然后重又沉沉睡去。那声叫卖里有一种微妙的光芒,绯红色镀金的光,仿佛一道闪电劈过水族箱的昏暗,在皮肤游走,令人毫无防备地颤抖。世界,在停滞一瞬间后,继续温柔地转动,转动。
第三声在秋天的傍晚。点灯人已经路过,肩膀上扛着长长的铁钩,尖头一端跳动着灵魂一样蓝色的小火苗,一盏一盏点燃街灯。煤气青紫的光线照得最初几场秋雨打湿的石头闪闪发亮。这里一个阳台,那里一扇门,对面人行道沿途开始慢慢亮起来,窄街里尤为靠近。接着可以听见百叶窗被拉上,遮光板窗收起。阳台的帘布背后,额头顶着玻璃的冰凉,某一刻孩子望向街道,等待着。这时传来老商贩的声音,一声沙哑的叫卖填满整个傍晚:“新鲜薰衣草!”每个元音都闭合得像雕鸮的嘶鸣。与其说是看见他,不如说是猜到他来了,一条腿拖在后面,压低的帽檐盖在头上像一块布,藏住他阴沉而风暴密布的脸,肩上挂着装薰衣草的麻袋,要去合上年岁与生命的轮回。
第一声叫卖是声音,纯粹的声音;第二声是歌谣,是旋律;第三声是记忆,是回响,而声音和旋律都已经消失。
__________
夜之魅
城外,夏夜在安宁里几乎不流动。从酒馆出来的路上,合金欢树的枝条在上方交错,铃铛的丁丁作响告发了前来的驴车,它缓缓驶过,车篷低垂,隐约可见那对情侣交缠的腿,孤零与昏暗,加上车夫作共犯,都成全他们的温存。
驴车的摇晃颠簸中无名的他和她经过,被欲望举高到名字不再重要的地位,因为动作已经排除名字,将浑浑噩噩的普通人变成生命完全而象征的密码。交缠着,并不在爱里,爱算什么,欲望无用而过分放大的借口罢了,他们交缠在动物的纯粹享受里,完成物种交给他们的仪式,在这个物种里,两人不过解脱的玩具服从于某一时间。
就这样他们走远消失,车轮声噤灭后,还听得见铃铛喑哑的丁丁,夜,稠密,炽热,神秘,打开车辙后又闭合。只是叶般浓密的昏暗,挂澄澈的星,留下他们的画面与回忆珍藏。那些回声,那些声音(夜里有情人的声音听起来多甜蜜),那些过往有情人的足印,仿佛在夜里回响,这画面这回忆不正是夜的上古魅惑?
__________
影
他金发秀气——一张孩子气的脸,只是蓝眼睛里的郁郁让人记起他尝过生命,知其苦涩。他的袖口,戴着在摩洛哥赢来的腕带,血红如新鲜伤口,他是从那里来。
他站在一架货运马车上,正往下卸成捆成捆金色的麦秸,厩棚里马匹早已不耐烦,它们像岩火怪兽一样挤在黑漆的巨大拱顶下面,不停用蹄甲划伤石块,甩动把它们拴在饲槽上的铁链。
他的气质疏离又专注,工作虽然卑微,却像某个东方故事里年轻的主人公被驱逐出王宫,在流放地奴隶们没日没夜完成微不足道的愿望,他懂得对那些劳作低头,却从未因此失去皇族的优雅。
*
他在黄昏时走过,圆而小的头上覆着短短的黑色鬈发,鲜亮的嘴露出戏谑的微笑。他的身体灵巧而强壮,动作抑扬顿挫,让人想起普拉克西特列斯雕刻的赫尔墨斯:只是这位赫尔墨斯弯曲的臂怀中贴腰抱着的不是小狄俄尼索斯,而是一只硕大的西瓜,深绿色表皮上布满白色条纹。
*
那些人,我们曾某日爱慕过他们的美丽,他们现在在哪里?坠落了,玷污了,臣服了,假如不是死了。而青春永恒的奇迹依旧矗立,每当凝视一个新的年轻的身体,有时某种相似唤醒一道回声,我们曾经爱过的另一个的余音。只是,当我们想起这一个与那一个之间相隔二十年——那第一个点燃不灭的火把代代相传的时候,这一个尚未出生——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突然袭来,我们懂了,美的经久不衰背后,是身体的易变无常。叹,时间,残酷的时间,为凭今天鲜活的玫瑰诱惑我们,你竟毁了昨日那朵甜蜜的玫瑰。
__________
海伦
我得承认昨天您让我惊讶,当您很确定地说西班牙在艺术方面不认识美。
——对这个问题我写过几页纸,里面把我的观点解释得很清楚:西班牙不认识美是因为海伦从没在那里停留。(《与安德烈·纪德对话》,C.莫里亚克①)
*
有个朋友惊讶于你的偏好,在西班牙诗人当中,比起圣十字若望②你更喜欢加尔西拉索③。加尔西拉索是我们少有的能够被称作艺术家的作家。他不受尘世或神圣职责的束缚(他从不谈论帝国或上帝),一意寻找美,以及这场寻找意味的所有东西,他的寻找只需要凡人的工具与能力,而他完全拥有。
他有幸活在那个时代,文艺复兴用古希腊之光烧尽驱散中世纪的厚厚昏雾,那道光芒也在幸福而奇异的时刻临到西班牙,我们不幸的是,这样的时刻像闪电一样短暂。很快,因为当地的环境和气质,西班牙又一次落入中世纪的过去,从此再没走出来。
加尔西拉索正是得益于那道光芒和那个时刻,让他的诗歌充满生机。对他和他的诗歌而言,人类来自这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追求、认识、崇敬美,视它作唯一的神。考虑到当地对思考与反思没有任何兴趣,大多数西班牙诗人都不想看见伟大的拉辛④看见的东西:当诗人获得或重拾信仰(这里想说的是基督教信仰,做一个基督徒),也许就对做诗人没兴趣了。
*
在别的场合你写过:“实在痛惜希腊从来没能打动西班牙的心灵与头脑,这里有全欧洲距离'那个叫做希腊的荣光’最遥远、对它最无知的心灵与头脑。只要看看我们的生活、历史和文学就知道了”⑤。西班牙就这样永远错失的不仅是认识美的机会,尽管的确如此(例外的情况下,当一个西班牙人去寻找美,他显出多么笨拙没经验),更是对克制的认知与尊崇,这是美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我们当中没有人有能力拥有《浮士德》里那种对认识美的渴望,在端详海伦的面庞时问出“就是这张脸让一千条船出发?/就是这张脸焚毁特洛伊无顶的高塔?”⑥。海伦是她的祖国希腊令人敬仰的象征,在她富有魔力的脸上,只有少数人曾经解读出对世界的全部信仰和爱。的确,根据柏拉图主义的陈词滥调,人类之美不过是神圣之美的倒影。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你都无法让希伯来-基督教的神性与希腊-异教的美和解。而且,如果要从中选择一个,你一定会幸福地选择与后者相伴。
__________
注释:
①克劳德·莫里亚克(1914-1996),法国作家、记者,曾创作多部小说和散文。他是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大儿子,1944年至1949年间担任戴高乐将军的私人秘书,福柯的密友。
②圣十字若望(1542-1591),西班牙黄金世纪神秘主义诗人,加尔默罗会改革者,西班牙神秘主义文学集大成者,1726年被封圣。尽管此处塞尔努达将圣十字若望与加尔西拉索对比并偏爱后者,前者也是他倾慕的西班牙诗人,他曾经为圣十字若望写作文章《三个神秘主义诗人》,并在自己的诗作中致敬前人的诗句。
③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498-1536),西班牙黄金世纪伟大诗人,被认为是西语诗坛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的诗人之一。塞尔努达对加尔西拉索的敬仰由来已久,他的第二部诗集《牧歌,哀歌,挽歌》的长诗三部曲即是对大师的效仿与致敬。《奥克诺斯》中诗人创造了“另一个自己”阿尔巴尼奥,这个名字也是来自加尔西拉索《第二牧歌》中的人物。
④让·拉辛(1638-1699),与莫里哀、高乃依齐名的法国剧作家,以创作悲剧见长,其作品是古典主义戏剧的代表。
⑤语出塞尔努达1956年创作的诗歌回忆录《一本书的记录》。
⑥诗句出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作家克里斯多福·马洛创作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___________________
诗人小传:
路易斯·塞尔努达(LuisCernuda,1902-1963)是西班牙“二七年代”代表诗人,1938年二月因西班牙内战开始流亡,此后二十五年辗转英、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终其一生未再回国,死后落葬墨西哥城。在当时的西班牙诗坛,塞尔努达因独特的诗风、毫不掩饰的同性取向,以及与西班牙生理、心理上的疏离而被边缘化,但是他的诗歌对西班牙战后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如今几乎被公认为二十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注:该小传由译者汪天艾所写“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孤独的掌灯塔者”(《文艺报》2013年4月15日外国文艺专刊第6版)和“塞尔努达与他的神话”(《书城》2014年五月号)两篇文章中部分段落修改整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