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塞尔努达散文诗选

路易斯·塞尔努达

汪天艾︱译

路易斯·塞尔努达(Luis Cernuda,1902—1963),西班牙诗人,出生于塞维利亚。他是“二七一代”的代表诗人,1938 年因西班牙内战开始流亡,此后二十五年辗转英、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终其一生未再回国。他的创作生涯是对欧洲诗歌财富的缓慢继承,风格先后受到法国超现实主义、荷尔德林以及十九世纪英国诗歌的浸染,堪称西班牙诗坛的“欧洲诗人”。

译者按:奥克诺斯(Ocnos)来自歌德编造的一个小人,他无止境地编草喂给他的驴吃。由于驴吃草的速度和他编草的速度完全相同,以及编草这件事似乎毫无意义,他被视为浪费生命与做无用功的象征。塞尔努达在书的扉页上写道:

“对奥克诺斯而言把灯心草编起来喂给驴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也可以不编,但是不编草该去做什么呢?所以还是喜欢编灯心草,让自己忙着做点什么;所以驴会吃编好的灯心草,尽管没编的它也一样吃。可能编起来更好吃更有营养。也许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奥克诺斯就这样在他的驴身上找到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歌德《德尔斐神庙大厅的波留克列特斯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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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

小男孩喜欢一天天耐心追随植物与花暗中的萌发。贴着枝茎出现一片昨天没有的叶子,还没展开,几乎看不见半透明的绿色。他惊叹不已,目不转睛看上很久,想撞破它的动作,它不可见的生长,就像有人想在飞行中发现鸟怎样扇动翅膀。

从成年植物上折一截柔弱的新枝另种别处,手法像它渴望的温软轻柔的风,给它当时需要的照料,最初几天护在背阴处,炎热天气早晚浇灌初生的干渴,这一切都让小男孩沉醉在慷慨的希望里。

看到叶子终于破枝而出多么快乐,那温和的色泽,因为透明几乎像在发光,最浓的浆液一点点加深凸出的经脉。他觉得自己仿佛行使神迹给予它生命,像一位神祗,在原初的土地上唤醒此前沉睡于虚无之梦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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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

你童年时那些秋日的魅力,来自一年中属于你的时节的诱惑,因为你在秋日出生。

直到夏末都稠密的空气,此时自己舒缓开来,染上一种尖锐,透过它传出的种种声响都隐隐作痛,像花的尖刺扎着皮肉。九月过半的时候落下最早的几场秋雨,雷声和突然的阴霾宣告雨的到来,倾泻的雨水强劲地撞击玻璃的囚牢。母亲的声音说:“去把遮阳篷拉开。”一声尖锐的呻吟(类似燕子盘旋在庭院上方的蓝天时发出的叫声),篷布顺着挂它的金属绳折起来,雨点打进屋子,在大理石板上踩着有节拍的声响轻盈地移动银质的脚步。

那时,从湿润的草叶和潮湿的土地上升起一缕迷人的芬芳,你指缝拾起的雨水也有那抹芬芳的味道,仿佛发出香气的精华,暗沉浓烈,闻起来像一片凋谢的木兰花瓣。你觉得自己像是从遥远异乡回到甜蜜的习俗里。到了晚上,你爬上床,蜷缩身体,感觉身体年轻、轻盈、纯净,环绕你的灵魂,与它融为一体,自己也变成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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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

儿时他有过一种盲目的宗教信仰。他想凡事做好,却不是指望奖赏或惧怕惩罚,而是出于直觉遵循上帝创立的美丽秩序,在这个秩序里任何恶的突袭既是罪过更是一种不和谐。不过,童年时他对上帝的想法里狡黠地混入了关于永恒的念头。有时候,他比平常醒得早了一些,整幢房子清晨的静默里,床上的他会被对永恒的恐惧击中,那是对无限时间的恐惧。

“永远”这个词加在他内心的灵魂意识之上,让他充满恐惧,这种恐惧后来迷散在模糊的消失中,如同在海浪里窒息的身体被遗弃在海中任其淹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腹背受敌,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原本如果可能,他最想要的就是:转身,回到他降生于世以前所在的那片没有记忆的混沌区域。

从他体内哪个黑暗的尽头生出这些想法?他试着强迫回忆,想找回那段记忆——曾经在哪里,平静而无意识,穿过灵泊的白云,上帝牵起他的手,把他扔进时间和生命。梦境又一次成为唯一能回答他问题的。只是当时他还不能理解那无声而哀伤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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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园

有时候我们去给家里的院子买枝蒲葵或蔷薇。小花园离得远,我们得坐车去;车开到的时候,深色的泥路从大门后面延伸下去,花圃周围种着天竺葵,一株盛大的茉莉遮满其中一面粉刷围墙。

园丁弗朗西斯科微笑着接待我们,他的妻子也跟了出来。两人没有孩子,一心照看这个小花园,说起来就像说起一个婴儿。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指出一株染病的植物时压低声音,好不被它听见,小可怜!他们多为它焦心。

温室花房在小花园的尽头,茶色玻璃走道的一端开了一扇绿色小门。门内一股灼热、暗沉的气味,直直冲上头来:潮湿土地的气味混着叶子的清香。空气蹭过皮肤,执拗地倚在上面,粘稠潮湿。那里长着矮扇棕、香蕉树和蕨类植物,树的脚下开着兰花,花瓣像七彩鳞片,花与蛇不可能的交集。

空气的压迫感逐渐转化成一种私密的不安,温室里一个孤零的转角,我惊讶又快乐地发现叶丛里藏着一只优雅的生灵,不同于我认识的任何其他,突如其来又独独为我出现在眼前。

是这样的相信为那个地方覆上如此魅惑吗?如今我想我理解了当时不理解的事:温室压缩的空间,湖沼般莫测的氛围,那里也许住着不可见的生灵,对我而言如伊甸园的完美图景,从香气、暗影与水泊中浮现,如同贡戈拉的诗句:“绿街,柔光,冷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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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卖

那是三声叫卖。

第一声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午后已深,阳台敞开着,微风带来一股苦涩、坚硬而尖锐的香气,几乎让鼻子发痒。有人路过:穿着飘逸浅色布料的女人;男人,有的穿着黑色闪光棉布或者淡黄色丝麻西装,有的穿着褪色的粗斜纹布短上衣,怀里抱着空午餐篮,下班回家。就在这时,几条街之外,扬起“康乃馨!康乃馨!”的喊叫,声音稍显嘶哑,应和着叫卖的声音,那种尖锐的香气,打开阳台时微风带来的那种苦涩、坚硬的香气,与康乃馨的花香相认相融。原来它早已在空气里松绑,无名地飘浮,浸透整个下午,直到那声叫卖暴露它,给它声音与动静,深深钉进胸膛,像被猛击一拳,留下时间都无法抹去的瘢痕。

第二声在夏天的正午时分。院子上方撑开遮阳篷,把整个房子笼在阴影里。冲街的大门虚掩着,几乎不让光的回声渗进门厅。绿叶织成的桂冠下面,昏睡的泉眼水声潺潺。周遭的困倦里,藤条秋千上摇晃着夏日正午愉悦的慵懒。一切都轻盈,飘浮;世界,像一个肥皂泡,易碎,七彩,不真实地转动。突然,从门后洒满阳光的街上传来方言浓郁的喊叫,像享受的嗔怨,“银汉鱼!”。我们如同半夜迷糊地醒来,意识的清醒程度只够让我们感觉到周遭的安宁与静谧,然后重又沉沉睡去。那声叫卖里有一种微妙的光芒,绯红色镀金的光,仿佛一道闪电劈过水族箱的昏暗,在皮肤游走,令人毫无防备地颤抖。世界,在停滞一瞬间后,继续温柔地转动,转动。

第三声在秋天的傍晚。点灯人已经路过,肩膀上扛着长长的铁钩,尖头一端跳动着灵魂一样蓝色的小火苗,一盏一盏点燃街灯。煤气青紫的光线照得最初几场秋雨打湿的石头闪闪发亮。这里一个阳台,那里一扇门,对面人行道沿途开始慢慢亮起来,窄街里尤为靠近。接着可以听见百叶窗被拉上,遮光板窗收起。阳台的帘布背后,额头顶着玻璃的冰凉,某一刻孩子望向街道,等待着。这时传来老商贩的声音,一声沙哑的叫卖填满整个傍晚:“新鲜薰衣草!”每个元音都闭合得像雕鸮的嘶鸣。与其说是看见他,不如说是猜到他来了,一条腿拖在后面,压低的帽檐盖在头上像一块布,藏住他阴沉而风暴密布的脸,肩上挂着装薰衣草的麻袋,要去合上年岁与生命的轮回。

第一声叫卖是声音,纯粹的声音;第二声是歌谣,是旋律;第三声是记忆,是回响,而声音和旋律都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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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魅

城外,夏夜在安宁里几乎不流动。从酒馆出来的路上,合金欢树的枝条在上方交错,铃铛的丁丁作响告发了前来的驴车,它缓缓驶过,车篷低垂,隐约可见那对情侣交缠的腿,孤零与昏暗,加上车夫作共犯,都成全他们的温存。

驴车的摇晃颠簸中无名的他和她经过,被欲望举高到名字不再重要的地位,因为动作已经排除名字,将浑浑噩噩的普通人变成生命完全而象征的密码。交缠着,并不在爱里,爱算什么,欲望无用而过分放大的借口罢了,他们交缠在动物的纯粹享受里,完成物种交给他们的仪式,在这个物种里,两人不过解脱的玩具服从于某一时间。

就这样他们走远消失,车轮声噤灭后,还听得见铃铛喑哑的丁丁,夜,稠密,炽热,神秘,打开车辙后又闭合。只是叶般浓密的昏暗,挂澄澈的星,留下他们的画面与回忆珍藏。那些回声,那些声音(夜里有情人的声音听起来多甜蜜),那些过往有情人的足印,仿佛在夜里回响,这画面这回忆不正是夜的上古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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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金发秀气——一张孩子气的脸,只是蓝眼睛里的郁郁让人记起他尝过生命,知其苦涩。他的袖口,戴着在摩洛哥赢来的腕带,血红如新鲜伤口,他是从那里来。

他站在一架货运马车上,正往下卸成捆成捆金色的麦秸,厩棚里马匹早已不耐烦,它们像岩火怪兽一样挤在黑漆的巨大拱顶下面,不停用蹄甲划伤石块,甩动把它们拴在饲槽上的铁链。

他的气质疏离又专注,工作虽然卑微,却像某个东方故事里年轻的主人公被驱逐出王宫,在流放地奴隶们没日没夜完成微不足道的愿望,他懂得对那些劳作低头,却从未因此失去皇族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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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黄昏时走过,圆而小的头上覆着短短的黑色鬈发,鲜亮的嘴露出戏谑的微笑。他的身体灵巧而强壮,动作抑扬顿挫,让人想起普拉克西特列斯雕刻的赫尔墨斯:只是这位赫尔墨斯弯曲的臂怀中贴腰抱着的不是小狄俄尼索斯,而是一只硕大的西瓜,深绿色表皮上布满白色条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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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我们曾某日爱慕过他们的美丽,他们现在在哪里?坠落了,玷污了,臣服了,假如不是死了。而青春永恒的奇迹依旧矗立,每当凝视一个新的年轻的身体,有时某种相似唤醒一道回声,我们曾经爱过的另一个的余音。只是,当我们想起这一个与那一个之间相隔二十年——那第一个点燃不灭的火把代代相传的时候,这一个尚未出生——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突然袭来,我们懂了,美的经久不衰背后,是身体的易变无常。叹,时间,残酷的时间,为凭今天鲜活的玫瑰诱惑我们,你竟毁了昨日那朵甜蜜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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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

我得承认昨天您让我惊讶,当您很确定地说西班牙在艺术方面不认识美。

——对这个问题我写过几页纸,里面把我的观点解释得很清楚:西班牙不认识美是因为海伦从没在那里停留。(《与安德烈·纪德对话》,C.莫里亚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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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朋友惊讶于你的偏好,在西班牙诗人当中,比起圣十字若望②你更喜欢加尔西拉索③。加尔西拉索是我们少有的能够被称作艺术家的作家。他不受尘世或神圣职责的束缚(他从不谈论帝国或上帝),一意寻找美,以及这场寻找意味的所有东西,他的寻找只需要凡人的工具与能力,而他完全拥有。

他有幸活在那个时代,文艺复兴用古希腊之光烧尽驱散中世纪的厚厚昏雾,那道光芒也在幸福而奇异的时刻临到西班牙,我们不幸的是,这样的时刻像闪电一样短暂。很快,因为当地的环境和气质,西班牙又一次落入中世纪的过去,从此再没走出来。

加尔西拉索正是得益于那道光芒和那个时刻,让他的诗歌充满生机。对他和他的诗歌而言,人类来自这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追求、认识、崇敬美,视它作唯一的神。考虑到当地对思考与反思没有任何兴趣,大多数西班牙诗人都不想看见伟大的拉辛④看见的东西:当诗人获得或重拾信仰(这里想说的是基督教信仰,做一个基督徒),也许就对做诗人没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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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的场合你写过:“实在痛惜希腊从来没能打动西班牙的心灵与头脑,这里有全欧洲距离'那个叫做希腊的荣光’最遥远、对它最无知的心灵与头脑。只要看看我们的生活、历史和文学就知道了”⑤。西班牙就这样永远错失的不仅是认识美的机会,尽管的确如此(例外的情况下,当一个西班牙人去寻找美,他显出多么笨拙没经验),更是对克制的认知与尊崇,这是美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我们当中没有人有能力拥有《浮士德》里那种对认识美的渴望,在端详海伦的面庞时问出“就是这张脸让一千条船出发?/就是这张脸焚毁特洛伊无顶的高塔?”⑥。海伦是她的祖国希腊令人敬仰的象征,在她富有魔力的脸上,只有少数人曾经解读出对世界的全部信仰和爱。的确,根据柏拉图主义的陈词滥调,人类之美不过是神圣之美的倒影。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你都无法让希伯来-基督教的神性与希腊-异教的美和解。而且,如果要从中选择一个,你一定会幸福地选择与后者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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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克劳德·莫里亚克(1914-1996),法国作家、记者,曾创作多部小说和散文。他是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大儿子,1944年至1949年间担任戴高乐将军的私人秘书,福柯的密友。

②圣十字若望(1542-1591),西班牙黄金世纪神秘主义诗人,加尔默罗会改革者,西班牙神秘主义文学集大成者,1726年被封圣。尽管此处塞尔努达将圣十字若望与加尔西拉索对比并偏爱后者,前者也是他倾慕的西班牙诗人,他曾经为圣十字若望写作文章《三个神秘主义诗人》,并在自己的诗作中致敬前人的诗句。

③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498-1536),西班牙黄金世纪伟大诗人,被认为是西语诗坛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的诗人之一。塞尔努达对加尔西拉索的敬仰由来已久,他的第二部诗集《牧歌,哀歌,挽歌》的长诗三部曲即是对大师的效仿与致敬。《奥克诺斯》中诗人创造了“另一个自己”阿尔巴尼奥,这个名字也是来自加尔西拉索《第二牧歌》中的人物。

④让·拉辛(1638-1699),与莫里哀、高乃依齐名的法国剧作家,以创作悲剧见长,其作品是古典主义戏剧的代表。

⑤语出塞尔努达1956年创作的诗歌回忆录《一本书的记录》。

⑥诗句出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作家克里斯多福·马洛创作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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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小传:

路易斯·塞尔努达(LuisCernuda,1902-1963)是西班牙“二七年代”代表诗人,1938年二月因西班牙内战开始流亡,此后二十五年辗转英、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终其一生未再回国,死后落葬墨西哥城。在当时的西班牙诗坛,塞尔努达因独特的诗风、毫不掩饰的同性取向,以及与西班牙生理、心理上的疏离而被边缘化,但是他的诗歌对西班牙战后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如今几乎被公认为二十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塞尔努达最初的两本诗集《空气的侧影》和《牧歌,哀歌,颂歌》创作于1927年前后,尚没有展现出明显风格。1928年在法国图卢兹担任西班牙语助教期间,他开始创作第三本诗集《一条河,一种爱》,法国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初见端倪。塞尔努达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完全颠覆中发现了反叛的现代精神,并将之为他所用。在他眼中,超现实主义不仅是文学风尚,更代表了一个时代青春洋溢的精神流派。《一条河,一种爱》可谓“梦境之书”,诗人在光与影、梦与醒的交织中看见现实与欲望之间不可填补的鸿沟,现实是疲倦却睡不着的失眠,欲望则是沉睡的人梦中的大海徜徉。现实与欲望的对立成为贯穿塞尔努达毕生诗作的精髓,他为自己的诗歌全集所取书名正是《现实与欲望》。塞尔努达在诗中表达现实与欲望的不可调和带来的痛苦、斗争与思考,这是一种自发的反思,一条不断自我探索的道路。而对读者而言,他的作品是“一条通向我们自己的路”(帕斯语)。
创作于1931年的第四本诗集《被禁止的欢愉》延续超现实主义风格,更加注重对欲望的表达,其中对年轻男性身体的描写体现了塞尔努达对“身体”意象的痴迷。他将身体视为宇宙力量的化身,尤其是年轻身体的美丽是最具决定性特质,是激发灵感的核心,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和魅惑。一个年轻的身体就是一个太阳系,是所有物理上和精神射线的核心。早年对纪德的阅读让塞尔努达自然地将自己的同性取向视为“活在世上的另一种方式”,以全然真诚坦白的态度对待。他是最早公开触及同性情欲主题的西班牙诗人,情诗中对爱之真理的诉求令人震撼。《被禁止的欢愉》完成后,塞尔努达不再继续超现实主义创作,但仍在此后的创作中保留了源自这一时期的“生活即艺术”的思想和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在向贝克尔诗风致敬的第五本诗集《在遗忘住的地方》之后,塞尔努达与荷尔德林的诗歌相遇,他学习德语并翻译了一系列荷尔德林的诗。日后他回忆自己很少以那样的热情和愉悦工作过,通过逐字逐句探索荷尔德林的文本,他开始用全新的目光看待世界,在此期间,塞尔努达创作了第六本诗集《祈祷》。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8月19日,洛尔迦被佛朗哥一派所杀;短短三天后, 8月22日,塞尔努达的另一位好友、马拉加诗人伊诺霍萨与哥哥、父亲一起被内战中的另一方杀害;当叛军在萨拉曼卡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朝着西班牙现代文学的巨人乌纳穆诺咆哮“知识去死”并得到山呼海啸的应和时,人们不得不悲凉地看见,这场内战与其说是一场孰是孰非的政治较量,不如说是对人性和信心赤裸裸的考量,摧毁的不仅是生命,更是文化与精神的传承。而塞尔努达更是冷静地看见内战双方的残酷,曾在信中写道:“对我而言佛朗哥的造反不仅造成成千上万西班牙人的死亡,佛朗哥分子也应为他们间接挑起的内战另一方犯下的所有罪行负责。众所周知,民众盲目而残酷,所以不应该给他们展现这种盲目的机会,不应该挑起他们的残酷。”1936年底到1937年初的那些漫漫冬夜,塞尔努达在马德里听着落在大学城的轰隆炮火读莱奥帕尔迪,洛尔迦悲惨的死亡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脑海,甚至在离开西班牙后的很多年里,他还是反复做着同样的噩梦:看见自己被人稽查和追杀。可以说,西班牙内战意味着一场盛大的集体死亡(身体上抑或精神上)降临在“二七年代”诗人身上,像同时代另一位伟大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说的那样:“他们都离开了,所有人,同时一起离开,走向不同的方向。”
塞尔努达也离开了,但是最初却并非为了流亡。内战初期,他原本坚信西班牙不公正的社会亟待重整,以为这些斗争冲突会给未来带去希望,却未曾意识到其中的恐怖。然而随着战争的推进,暴行的光天化日让他慢慢看清,那个欺骗了他的西班牙,根本没有一线生机。尽管如此,当时的他依旧没有想过离开,他觉得至少他还在自己的故土一边,还在自己的故土之上,做着他永远的工作:诗歌。 1938年2月,英国诗人斯坦利·理查德森在塞尔努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请他去做讲座为理由,从伦敦为他争取到前往英国的签证。塞尔努达以为这次离开不会超过一两个月,在讲座结束之后,他在那年7月动身前往巴黎,准备取道回国。他原本抱着勉强的愿望,想回到故土的废墟上做一个无能为力的见证者,然而关于内战的最新消息阻挡了回国的进程,他只得折返英国,先后在格拉斯哥大学和剑桥大学任教直至二战结束。流亡英国期间,塞尔努达对英美现代诗歌的阅读和研究日渐深入,他的诗歌创作也正式进入成熟阶段。语言韵律注重简洁,力求节制而恰如其分。第七本诗集《云》对流亡经历的记述克制而细腻,少有战争群像或是呐喊控诉,更专注于战争和流亡中特定的人在特定场景下的个体心理体验,语调平淡冷静,却尖锐真实。
1947年,当二战的硝烟在欧洲大陆消散,塞尔努达尚未想好怎样或者去哪里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很确定自己不想回到故乡,回到仍在佛朗哥独裁统治下的“死了的西班牙”。最终,他选择继续精神与生理上的双重自我流亡,越过大洋,在美国曼荷莲女子文理学院教书,最后在墨西哥与世长辞。流亡北美期间创作的诗集《好像等待黎明的人》《活而不活着》和《时日无多》格外注重对凡间力量的观察和对人类造物的冥想。战争让死亡变得具体,这引发了塞尔努达对“时间”和“永生”的思考。而在生命最后十年的创作中,精确而反思的目光、真实而苦涩的语言成为主角。除了上述诗集,在1942年至1963年间塞尔努达还出版两本散文诗集《奥克诺斯》和《墨西哥主题变奏》,用散文诗这种形式恰如其分地满足了自己对追忆过去和表达明显自传指向体验的需求,如他在评论希梅内斯的文章中所写,散文体里“回忆,肖像,风景,都能更好地与提供它们的'我’相连,且不像诗歌那样要求一定的'去个人化’”。
哈罗德·布鲁姆曾经感叹:“在二十世纪没有任何一位与他天赋相当的诗人像流亡中的塞尔努达那样孤独。”自1938年离开直到1963年在墨西哥去世,25年里塞尔努达再没有回过西班牙,这场并非自愿的离开最后真的成了他自由意志选择的“流亡”。又或者说,他所经历的精神流亡远比25年的实体流亡更为长久。那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是“他者”的孤独。帕斯曾经感叹道:“塞尔努达在五大洲流浪,始终只是活在自己的房间,和同样的人说话,这样的流亡是我们所有人的流亡。这一点塞尔努达并不知道——他太过内倾,太过沉浸在自己的独特里——但是他的作品其实是对现代人确实独一无二的处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证词:我们注定要活在一种混居的孤独之中,我们的监狱和整个星球一样大。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从同样的地方走向同样的地方。”

注:该小传由译者汪天艾所写“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孤独的掌灯塔者”(《文艺报》2013年4月15日外国文艺专刊第6版)和“塞尔努达与他的神话”(《书城》2014年五月号)两篇文章中部分段落修改整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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