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生活里,多少劳动隐而不见
《利马之梦》和《单读 27 · 死里逃生:2021 原创小说选》相继出版了,吕晓宇和吴琦这两位 ' 公开信 ' 的常客决定再以这一方式,和朋友聊聊自己的近况和思考。今天刊登晓宇写给吴琦的信《火车往哪里开》。从首尔到北京,晓宇一直在关注劳动议题,看到那些隐而不见的工作;面对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晓宇也探寻着怎么把自己的工作做下去,怎么找到生活的裂缝。
今天,' 去世界的现场——晓宇的政治学入门指南 '系列视频的第 0 期已经登陆 b 站,从本周起每周一更新。晓宇将通过分享自己的个人经历,以及在全球范围的学术实践,介绍他对政治学、青椒的个人身份与大学教育的理解。欢迎大家订阅 ' 單讀 ',准时收看!
火车往哪里开
撰文:吕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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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写了韩国之行,可到北京的第一个周五,在 Zhao Dai 偶遇你时,我便决定要重写一封。我俩当时像洗浴中心被抓正着的老干部,急于解释出现在这不属自我意愿。那个周五,Zhao Dai 人多得要漫出来,雾气弥漫,干冰和烟草。我提早要走,取衣服时,见你从楼梯下来。Zhao Dai 存衣服的地儿,墙壁凿开四方形的孔,不大不小,说话听不清,就要弯腰横过头,或是把头伸进去。里面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人在折叠椅上打瞌睡,一人把衣服装放进或取出黑色垃圾袋。收衣服的大姐两次拒绝了我的访谈请求。两小时前,我们刚到,亚投行的朋友认出了她。大姐白天在亚投行做保洁,下班后过来打第二份工。上班于同一空间的人,下班后又到了一个空间里,他们之间被壁垒隔开。亚投行的全名是 ' 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 '。我就在想,一个首都的国际感是以什么样的 ' 基础设施 ' 维持:打两份工的大姐,还有白天 office 夜晚 club 的国际雇员。
位于北京的电子音乐 Club' 招待所 '
不是所有的工作都是可见的,或是可被拿出来展示。在英国,一回面试,因为跨时区,早上六点到系里,以为学院会静悄悄,没想到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保洁和维修工是那时候清修大楼。他们中有巴西人、哥伦比亚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用基本英语,串着不同语言的词汇。那是一幅和白天学院异样,但同等具有 ' 世界性 ' 的画面。等到面试结束,快八点了,我想再和他们聊两句的时候,这一群人恍然不见了。我的同事这时候走进来,放下包说,' 你今天来得真早,一个人都还没来 '。一直在共享空间的人,如果不是意外便不得相遇。劳动的可见和不可见,那些在维系日常生活运行的劳动,需要错峰,需要变得隐而不见。
我在首尔的两个月里从来没见到那个近乎每天上门送快递的人。那段时间疫情紧张,每家远程购物,快递员放下盒子,按一下门铃,就去送下一家。要么是晚上十一二点、要么是早上五六点,一阵跑楼的声音。我每次听到门铃立刻去开门,连背影都没有捞到过。韩国快递员也受算法困扰,交通事故频繁,过劳去世,后有抗议和工会介入,算得到了一点改善。我在首尔活动多的地方,正巧是劳工代表全泰壹 1970 年自焚的地方,纪念馆现在成了劳工中心。劳工运动,在欧洲都不怎么讲,老师学生觉得是老调子,在韩国就感觉,劳工运动在社会改革中占这么中心的位置,抗争真的带来了变化,但是又不能停,经济形式和产业的变化剧烈,十年前还是正义代表的重工业工会领袖,十年后可能就成了不愿意把零工纳入工会的保守人物。
现在就是这样,不进则退,不往前走,现状都守不住。我抓紧首尔的最后时间,去访了具海根,他是经典之作《韩国工人:阶级形成的文化与政治》的作者,老一辈学者的代表;又访了基本所得党的年轻议员,她们是当下誓言要改变的年轻人代表。具海根的书以十年为写作单位,每天早上准时到图书馆。所得党的 90 后国会议员,给我看他们的日程,从早七点到晚十点的不留缝隙的安排。任何形式的存在意义的抗争是持久的、夜以继日。
根据全泰壹事件创作的电影《美丽青年全泰壹》
我三月回到北京,连着吃了几次沙,连轴转的工作,抬起头外面黄沙一片,恍如隔世。第一次我以为暴雨要来了,南方春夏交替的暴雨前,天空也泛黄。我一边看着扑向窗子的泥点,一边备课。李欧梵写张爱玲,写《倾城之恋》,范柳原对着灰砖墙感概,'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毁掉了,什么都晚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李欧梵说张的文字苍凉,漫天黄沙要是张看了,怕更增苍凉,但我在这番末日的景象里,窗外也对灰砖墙,来了工作的劲头,从爆裂激进的天象汲取气力,全然没有 ' 缓慢受锤 ' 的受气。
我想起来你老发感概,只有通勤坐地铁是不受打扰的看书时间。我住东城,坐地铁到海淀,体会到你说的。往返的悠悠荡荡的地铁上,我读文景那一批西语和葡语的系列,巴斯克斯的《坠物之声》出了中译,我 2019 年在波哥大读他,想着半年内就能回到拉美。阿瓜卢萨和安图内斯也给补上了,我入职后找他们的译者王渊,聊天问,现在塞萨尔艾拉的书,真的是那个赵德明老师在译吗。他说,老一辈人退了休,不停歇出作品,对他们来说是一生志业。我便又想起,和具海根聊了三个小时,吃过饭,我问他现在去哪,他说,还能去哪,回图书馆。
每天早晚,我在这趟穿过中轴线的文学列车上。高峰地铁时常停车等待,车厢明暗闪烁,我想车这么停了,便能一直读下去。做好准备,迎接随时的中断和延宕。这和什么内心平静、处事不惊的鬼话一点关系没有。我没有一丝平静,在丰沛和暴虐的情绪中才能安稳做事。我比任何时候都看重单调、重复和忍耐之中的能量。德里达的《无赖》里,说要往 ' 即将到来的政治 ' 方向去,理想永远是未完成的、在脚手架之中(以及永远不会真正到来)。这要亢奋激昂,不是淡定自然。既然这样,就是日夜兼程地搬砖,直到倒下去一刻。上次说反现代的现代主义,现代主义的魅力是它指向行动的意识形态,要是把终极目的去掉了,还能不能动,火车还要怎么开。
有时候连搬砖也搬不下去。子超拿奖的晚上,我们和柏琳一起聊,说两个问题,一是要怎么(真正地)养活自己,二是有多久没写字了。两三个月没动笔了,就很难说服自己还在火车上了,说不定已经下来了还浑然不知。巴托比症候群是不管用的,比拉马塔斯写得淋漓尽致了,' 不写 ' 作为理由也是有门槛的。一周后,子超动身去了拉萨。
雅克 · 德里达(法語:Jacques Derrida,1930 年 7 月 15 日-2004 年 10 月 9 日),當代法國解構主義大師、當代最重要亦最受爭議的哲學家之一。
不刮沙的时候,我骑摩托通勤,晚上十点半之后,有修路的工程队,出来摆路障、点灯,断断续续,从中关村大街到鼓楼大街。说变化快,发展快,这样的过程隐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剩下一条今非昔比的路。隐去的过程,消失的人,城市生活是一场解谜。我回北京,先要去找以往的人和地方。有些人就这么隐去不见,再联系不上。随时随地,发掘再现,成了工作的重点。
' 观看之道 ',是不是有了新的蕴意,不是决定怎么看,而是决定看到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观看受了视野的规训。看室友的演出,他们乐队名字取自 1957 年苏联卫星送上太空的第一只狗,我想的是 1957 年毛泽东参加莫斯科会议的讲话。说到当年苏联卫星上天,' 西方世界被抛到我们后面去了。我说,永远地抛下去了。' 东风压倒西风的说法,出现在那次会议。School 桑拿般的现场,满场观众齐声喊着开空调,我脑里全是东风还是西风。这不就是现在当下最激烈的讨论吗。还有,中关村大街,陈旧的首都体育馆,60 年代赶着修的,为了举办第二届新兴力量运动会,亚非拉国家与国际奥委会的分庭抗礼,九三零事件后中国印尼闹僵,运动会就此成了历史。这些隐去的部分,不是 ' 城市考古学 ' 挖出来的,是浮现,北京是持续浮现 ' 根茎 ' 的地方。
这样的浮现,没什么章法和规律可循,意外,偶然,让 seeing like a city 的尝试,被浮现打破,打破视觉的规划。' 我们看到了 ' 是一个强势的宣言。北京人(广义上在这里的人)特别善于浮现。一天晚上,我从 fruity space 出来,快十一点了,走到不远的富强胡同,巷子口像在梦游的老头,含糊地说了一段极为清晰的历史,然后他坐下来,说代我向武汉人民致敬。我不知道他这句话从何而来。有意思的怪老头,他不相信浮现的偶然性,对我说,多少人走过胡同,你要停下一步看一眼,就是命。我走到巷子口折过去,老舍故居,上面介绍很简单,'1951 年,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People ’ s Artist。北京人(再次说明,包含了凡是在这里的人)是艺术家般的人民,The Artistry People。主旋律最为响亮、人们想方设法往上凑的地方,遍地又是对于地下故事、市井传说和多线叙事的痴迷。
老舍故居内景
说到这,说到浮现和隐形,最近陪我在通勤路上最久的书是艾芜的《南行记》,我看了马识途,顺藤摸瓜到了艾芜,他写二三十年代在云南和缅甸的漂泊流浪。那也是一个未曾想过的百年前的国际边地,只是全球化的主角是逃荒人、盗马贼、烟草贩子、殖民小吏。我留着最后一个故事想路上看,可是拿过煎饼的一刻把它忘在了共享单车筐里,那也许是流浪文本最好的去所。我记得里面写到去给被抓的偷马贼送药。那偷马贼关心的只是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以后便以逞狠立足。
贼说,世道像是岩石一样,总是容不下你我,只要裂开一条缝,就要钻进去。艾问,人家把裂缝补好,那你又怎么办呢。贼说,那一定要把它捶得更开些,更宽些!后来,这倒霉的偷马贼果真摇身一变,吃得油光满面,来往于山中,见到艾就说:老弟,老蹲在一个地方,会发霉呀,去找找裂缝吧!
我通勤回家的路上也对自己说,去找找裂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