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费逵先生家世、早教及其他(下)

(陆费逵夫妇与佳人合影,右一为陆费逵夫人,右二为陆费逵)
陆费逵先生在《我的青年时代》中写道:“我幼时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师教一年半,我一生只付过十二元的学费。”此处需要进一步追问:陆费逵先生为什么一生不入学堂?是他个人的意愿,还是母亲的主张?在早期的家庭教育中,父亲充任什么角色?母亲的教育有什么特点?
母亲的教育方式

陆费逵先生在《我的青年时代》中写道:“我幼时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师教一年半,我一生只付过十二元的学费。”此处需要进一步追问:陆费逵先生为什么一生不入学堂?是他个人的意愿,还是母亲的主张?在早期的家庭教育中,父亲充任什么角色?母亲的教育有什么特点?

先说不入学堂。需要说明的是,陆费逵先生不是不入学堂,而是曾经入过两次,但时间都不长。第一次是在陆费逵先生五岁那年,母亲开始教他识字,后来因为母亲生病,父亲把他送到汉中府署花园内汉台上,那是当年汉高祖拜韩信为将的地方。陆费逵先生在《我之童年时代》中回忆道:“塾师甚严,我甚畏之。有时我淘气,师辄拧我耳。我恨极,非上课时,绝不登汉台。我母病愈,我仍由母教,不复入塾。”陆先生一生文字清雅,尊重师长,此处罕见出现一个“恨”字,可见对一个幼童而言,“拧耳朵”之事刻骨铭心,一生难忘。第二次是在陆费逵先生九岁那年,同样是因为母亲的病情,父亲让他师从邻居刘先生学习《纲鉴》。后来陆先生在《我之童年时代》中写道:“我幼时,悉受母教。惟九岁一年,因母病初愈,出就外傅。业师刘姓,以能文名。初入学时,我极痛苦,后渐习之。年终求吾母曰:‘明年仍在家守母教,不愿入塾。’母允之,自是遂悦学。”至于“师教一年半,付十二元学费”,大概发生于刘先生教授他《纲鉴》时。

陆费逵先生在文章中共提到过三位老师,除去上面两位,还有一位朱虹父先生。陆费逵先生在《我青年时代的自修》中写道:“我从小未有作文造句。先母主张多读、多看,不要勉强作文。后来随便写作,朱虹父先生(谢健之业师,四川名士)看见说道:‘你很有思想,文笔也不错,不过不甚简练,你如高兴正式作论文,我可以给你改。’一共改了五篇。”

再说父亲的教育。陆费逵先生说“父教一年”,是哪一年呢?我推断应该是他十二岁那年。在《我青年时代的自修》一文中,陆费逵先生写道:“先父长于文学、书法及治印,因曾随侍先祖于汤阴,对于岳武穆尤有深刻印象,岳武穆词两首曾教我诵读,至今能背诵;课余命记典故、检类书、习尺牍,故我十三岁时文理粗通……”除此之外,陆先生记叙父亲对他施以教育的故事不多,有几处与父亲的交往,基本上都是负面的:一是陆先生五岁时喜欢秉烛夜游,被父亲禁止,因此“恨自己不能自制”,后来母亲与乳母帮助他自制蜡烛,让他感念。二是他十二岁时喜欢画画,父亲怕影响他读书,严令禁止,此时他再次“恨自己不能自制”,每天起早偷偷习画。他十四岁时,邻居将他所画的绘屏四条挂起来,父亲看到了,不相信是他画的。这件事情,让陆费逵先生一生得意。三是陆费逵先生在“父教一年”之后,正式跟母亲说,希望不再按照旧有方式读书。母亲非常了解他的自修能力,于是与其父商议,从来年正月起,听凭他自修学习。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背景故事,“我十三岁正是戊戌年,我那时勉强能看日报和时务报,有点新思想了,和先父的思想不免冲突;先母却赞成我的主张,于是便不照老式子读书,自己研究古文、地理;后来居然自习算学,并读格致书了。”(《我的青年时代》)需要说明的是,陆费逵先生回忆父亲时,落笔一直十分谨慎。

最后说母亲的教育。我读《陆费逵自述》,总结起来,此事缘于三个原因:一是陆费逵先生本人的意愿,他极度厌恶去学堂读书;二是母亲对儿子的迁就,这里既有溺爱的因素,也因为从天资到秉性,母亲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三是母亲有学识、有胆识、有能力,敢于撇开正规学堂,亲自教授自己的儿子。至于母亲教育的高明之处,我却觉得,母爱与母教都在起作用;很多的时候,可能母爱远远大于母教。下面我们把二者分开来讲述,不过,爱寓于教,教寓于爱,在此意义上,两者也是分不清楚的。

先说母爱的故事,说起来大同小异,读进去却各有不同。陆先生回忆母亲,更多的是母爱,只是其中蕴含了教育的意义。一是他五岁时爬上房顶,于屋漏上书写“大王在此”,母亲见况担心他的安全,又怕他受到惊吓,不敢呵斥,急忙躲开,直到晚上才责怪他。二是他小时候有一次被厨子灌酒大醉,大喊“打死我也要饮酒”,母亲大怒,酒醒后,母亲告诫他饮酒的害处。三是他五岁时喜欢秉烛夜游,父亲不许,母亲与乳母帮他自制蜡烛,让他终生难忘。四是他五六岁时淘气骂人,母亲屡屡训诫不改,只有动手打他,母亲一边打一边落泪,他自此铭记在心,不再说脏话。五是他小时候暴饮暴食,不听母亲告诫,导致腹泻。六是他经常与母亲下棋,最初母亲让子很多,慢慢少让。七是他出门时瞒着母亲,让乳母背着他,母亲批评他表里不一。八是他穿新鞋很快踢破,母亲告诉他,会在鞋前加上云头,这样可以多穿些时间。九是母亲谈论他娶妻的事情时说:“不要着急,儿子好,会有好姑娘找上门来;儿子不好,我们也不能害人家姑娘……”

读着陆先生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文字,许多人都会感到熟悉,因为它们大多发生在寻常人家,涉及的也是一些做人做事的基本常识,充满了母爱与家教的传统观念。另外,陆费逵先生在《内庭趋侍记》一文中还总结了母亲教育自己的八件事,略记如下:一是不许多吃;二是不许多着衣;三是说话要口齿清楚,不许说下流话;四是保持清洁,手污必洗,衣污必换;五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六是不许取他人之物;七是兄弟和睦;八是冬日必须开窗,还要去户外沐浴阳光。

再说母教的故事,人们一直把陆费逵先生自学成才归因于早年母亲的教育。其实在陆费逵先生原本就不多的文章中,关于母教的记载少之又少,略举几例:一是他九岁时,母亲担心他在烈日下玩耍,奖励他习字,每写一张,给制钱一文。他最多时一天写五十六张,疲倦时诵读《纲鉴》。二是他九岁时阅读史书,见到“陛下负臣,非臣负陛下”一句,他把“负”字理解为“负重”,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他理解错了,应该为“辜负”之义。三是他十三岁时,母亲同意他自修,研习新学。四是他十八岁时,母亲鼓励他离家远行,说道:“蓬矢四方,男儿之志,身体名誉,幸自保持。”(《内庭趋侍记》)

1915年,陆费逵先生的母亲去世,父亲命他作《祭先妣文》。陆先生通宵达旦,泣泪沾衣,写下一篇长长的祭文。其中许多内容是在深情回忆早年母亲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教育:“母之督率,宽严并用。黎明即起,起则早餐。七时栉发,八时课读。手理针黹,口授经书。逵读孟子,均自母讲,母之所讲,怡然涣然。公孙丑篇,不动心章,母云艰深,未之授解。逵虽屡读,成诵为难,膝下咿唔,恍如昔昨……”

家世的影响

陆费逵先生的家世对他的人生道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增辑〈四部备要〉缘起》一文中写道:“小子不敏,未能多读古书,然每阅《四库总目》及吾家家乘,辄心向往之。”由此可以看出,陆费墀与《四库全书》在陆费逵先生心中实在是太重要也太沉重了。这里面有文化的意义,但更多的是对家世浮沉的“百感交集”。在此意义上,陆费逵先生一生投身出版行业,与其说是出于文化追求、生活偶然等原因,不如说是家世的影响,尤其是五世祖陆费墀的人生际遇,因为这始终是影响他择业的第一要素。对此,我们还可以列举几件事情,进一步印证。

一是陆费逵先生的《四库全书》情结。他在《增辑〈四部备要〉缘起》中写道:“民国乙卯(1915),都中友人商印《四库全书》,后以卷帙太繁,校订匪易终止。”印行《四库全书》未成,陆费逵先生并未死心。1921年,他领导的中华书局收购了聚珍仿宋版,其“字体精雅,印行之书,直可与明清翻宋仿宋诸精椠媲美”。此版为杭县丁氏所创制,丁氏即八千卷楼旧主人。于是陆先生又动了印制《四部备要》的念头:“乃与同人商辑印《四部备要》,由高君野侯主之,丁君竹孙等十余人分任校事。第一集出版,颇为海内所赞许。今第二集植校及半矣;此后进行较速,或可年刊一集。预定二十年以上之时期,刊行二十集,都八千册,四部要籍,或可略备。”两年后,此版《四部备要》陆续刊行,并与1922年商务印书馆刊印的《四部丛刊》初编,形成呼应之势。

二是陆费逵对于错字的敏感。2012年,陆费逵先生的女儿陆费铭琇在接受采访时曾感叹“父亲认真,特别认真”。她说:“现在的出版行业非常发达,出版公司多如牛毛,但我经常跟老伴抱怨,现在的许多书错字太多。当年父亲组织人力,花费四年时间编成《中华大字典》,其所收字条比《康熙字典》还要多,他还花费20年时间编成《辞海》、整理出版古籍《四部备要》……做这些事情,父亲的认真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比如两亿字的《四部备要》,他检查一遍,只发现十几个错别字,改正后,竟然一个错字也没有。他还特别在报纸上打广告,声言谁能在《四部备要》中找到一个错字,奖励十块大洋。结果没有人回应,因此这十个大洋也没有花掉。”由此想到陆费墀编纂《四库全书》,每部共收书近三千五百种、七万九千余卷、三万六千余册,约八亿字。而且七部《四库全书》全部由人抄写,出现谬误,也在情理之中。但因抄写中的种种错误,陆费墀还是受到康熙皇帝的重罚,最终丢了性命,导致家破人亡。这样的家族史,一定会让陆费逵先生刻骨铭心。

三是陆费逵先生的学术观点。细读他的每一篇文章,其中许多见解,我们往往能够从他家世的学术渊源中找到思想的根据。如1909年陆费逵著文《普通教育当采用俗体字》,开篇写道:“文字者,用符号代言语,所以便记忆免遗忘也。符号愈简,则记忆愈易,遗忘愈难。而其代语言用,固与繁难之符号无异。”他主张多用简单的俗字,替代繁难的正体字。这让人想到,当年陆费墀曾有著作《四库全书辨证通俗文字》传世,全书分“辨似”“正讹”“正帖通用”三门,辨别正、通、俗三体书法。研究者发现,当时四库馆对于俗字的使用,还是比较宽容的。同时在校勘时,也非常重视文字的规范化。在《纂修四库全书档案》里,就有许多相关的记载。如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全书处汇核四至六月缮写全书讹错及总裁等记过清单所记:《稼村类稿》内又“其谁有意于憐才”句,“憐”讹从俗体作“怜”……总校官朱钤记过七次,分校官秦泉记过十四次。《焦氏易林》内“既癡且狂”句,“癡”讹从俗体作“痴”。总校官王燕绪记过一次,分校官鲍之锺记过二次。《徂徕集》内“合州太守鬢将丝”句,“鬢”讹从俗体作“鬂”。总校官王燕绪记过一次,分校官卢遂记过二次。此册系总裁董诰阅。(江庆柏《陆费墀与〈四库全书荟要〉纂修》)

四是陆费逵扶乩的故事。这也可以在他早年的家教中找到痕迹:“八岁之冬,我母大病。祖母及女佣极信佛,辄以信佛诏我。我母病重时,令我往城隍庙求神。我入庙肃然起敬,虔心祈祷。未几,我母得良医,病旋愈。祖母女佣,信以为神佑,我亦深信之。南昌风俗,五月间辄赛神。祖母命我等见神必拜,否则有祸”。(《我之童子时代》)后来陆先生一直相信扶乩,如1918年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写道:“一班灵学派的人,不知何以起了极古奥的思想,要请‘孟圣矣乎’的鬼来画策。”说的就是俞复、陆费逵等人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的事情,他们还刊行《灵学丛刊》。此类事情的发生,自然有特定的社会背景托衬,我曾写文章《云五扶乩》,谈到王云五先生10岁时,也学习过扶乩,后识破其荒诞手段而放弃。有人说,陆费逵先生招聘中华书局员工,要求应聘者相信风水。但当时的印刷所副所长唐驼表示并非如此,他就不信风水,却依然在那里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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