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生活史、演出与批评史的五十年
他是有他的难言之痛的。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尔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了一枝幽兰,心里不期然而有所憬悟,同声同气的灵魂常在寂寞中相通的。他们了解寂寞正如同宿鸟知晓归去。他们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个可怕的枷。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郁结不舒,如同古井里的水。他们只沉默接受这无可挽回的不幸,在无聊的岁月中全是黑暗与龃龉,想得到一线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的打发着这渺茫无限的寂寞日子,以至于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怯弱的沉溺在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那枝幽兰也行将凋落。多年瞩望的子息也奉命结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着十七岁的孩子重蹈覆辙。而且家道衰落,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过去。逐渐逼来的困窘,使这懒散惯了的灵魂,也怵目惊心,屡次决意跳出这狭窄的门槛,离开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浮沉,然而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习飞翔,他怕, 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踯躅。他多年厌恶这个家庭的,如今要分别 了,却又意外无力地沉默起来,仿佛突然中了瘫痪,时间的蛀虫,已逐渐耗了他的心灵,他隐隐感觉到暗痛,却又寻不出在什么地方。[12]
藉此想在曾家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爷!)还夸口自己是稀见的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息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不然的是谅她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绝了根苗,而遇着那能蛰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傍,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可惜错嫁在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13]
曾文清——思懿的丈夫——由右边卧室踱出。他是个瘦长个儿,穿着宽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举止,谈话,带着几分闲散模样。他面色苍白,宽前额,高颧骨,无血色的嘴唇,看来异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郁。时常凝视出神,青筋微微在额前凸起。 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诗,作画,很自然地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时间。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春天放风筝,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霁雪时在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他又是为母亲所溺爱的。早年结婚,身体孱弱,小地方看去,他绝顶聪明,然而他给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的懒怠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于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重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他进了屋还在扣系他的夹绸衫上的纽袢。
因为正赶上清政府搞洋务,办新政的潮头,碰着了飞黄腾达的良机——享受官费的待遇,先入读改制后的两湖书院,接着被派往日本士官学校深造。回国后,定居天津,官至标统、宣化镇守使,直到获得中将军衔。黎元洪任总统时,还做过黎的秘书。不久,黎元洪倒台。万德尊也很快由一个没有实权的中将,变成了经营实业的寓公。[20]
蓦然门开,如一个巨灵自天而降,陡地出现了这个“猩猩似的野 东西。” 他约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着半个兽皮,混身上下毛茸茸的。两眼炯炯发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内,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头发也似人猿一样低低压在黑而浓的粗眉上。深褐色的皮肤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枣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掰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沛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都似乎在这个人身内 藏蓄着。[39]
她幼年丧母,抚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 家教和世代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候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 披起原来铺在地下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猿人 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一笑,神色怡如也。……这是一对古怪的鸟 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的。[44]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宛若一片明净的秋水,里面仍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的秋雾里,谁也猜不出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的愿望与哀思,她是异常的缄默。 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几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着一身深蓝毛哔叽织着淡灰斑点的旧旗袍, 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蓦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惜。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56]
《北京人》的背景,我心目中是清楚的。从棺材中逃出去两个人,一 个是瑞贞觉悟了,二是愫方也觉醒了。我清楚地知道她们逃到什么地方, 就是延安了。由袁任敢带着到天津,尽管检查很严,但是难不倒袁任敢, 他很熟悉通向八路军的路线。正是抗战时期,一不写日本,二不写抗战。只要一把日本和抗战连上,这部戏就走神了,因此非抽掉不可。我一直有 这样的看法:现实主义的东西,不能那么现实。当然是有日本人的,但戏不能这么写的。一写出那些具体的东西,这个戏的味道就不同了。时代感觉有各种各样的写法。[73] (袁任敢)他自己是接近共产党的,是共产党的外围罢,他不过装傻罢了。而这些,我是不愿意写进去的。江泰他也加入过革命党,他是那种主张一切都打倒的人,他知道瑞贞是共产党。如果我把这些都挤进戏中去,戏就变味了。要不,就写成《蜕变》了。《北京人》我清楚知道瑞贞到哪儿去了,但我 没说是延安。那时已经见了周总理好多次了。方琯德、梅朵他们天天到我家里来。……我写《北京人》多少受到共产党的影响。但是影响是影响,不等于把这些都写进剧本中去。如果写进去,同样没有味道。[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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