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荣风情录|王红英:燕燕的春天​

燕燕的春天

王红英

上井村的冬天,干冷。土疙瘩冻成一砣砣。镢头盘下去,一道道白印印。这天,挡不住巷里娃娃的腿。一吃完饭,都统着袖,吸着鼻子,走到巷口,朝四面看。都能找到自己的团队。跳皮筋,滚铁环,要是搁冬至前,地上还能扎地盘。
为扎地盘,燕燕险些和我们一伙人打一架。燕燕家是后搬过来的。她家原先住南头,这里住的是他家老人,不知为何,调了个,老人住到南头去,他们搬了过来。
他家刚搬过来时,他爸来我家串门,叫我玩耍时,叫上燕燕。我去找她时,她正在院里墙角晒太阳,穿着大红花花布衣,深绿花花宽裤,脚上解放鞋,头上扎一条红头梭子。我叫了声燕燕姐,她斜我一眼,粗声问,做啥。我说叫她去玩,她扣住一块砖,说,不去。
我赶紧从门里出来了,这样子,不像是正常人。
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在她家门口玩扎地盘。在地上划一大方盘,中间是楚汉界,拿着纳鞋底的顶子,在对方的地盘上扎。我们正玩的兴起时,一只解放鞋在地上划拉两下,把地盘抹平。我们抬起头,是燕燕。
我屋门口,不能耍。
这不是巷么,又不是你屋的。
就是我屋的。
燕燕一只手扣一块砖,我们都不敢言语了。
那次事件后,我们听大人说,燕燕小时候发烧,脑子烧坏了。怪不得,脑子短根弦,我们背后叫她傻女。
玩耍时我们都不理她,她远远地坐在一根木头上,也不理我们。
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身衣服,冬天了在外面套个棉袄,头发剪得很短,不管多短,她都会在头上缠个红头梭。那些捣蛋的男娃娃老远叫她傻女,她就在地上捡块石头扔过来。也不管人多人少,砸谁身上谁倒霉。于是,一伙娃娃一起喊,傻女丑死咧,到死嫁不了。
傻女拿起块砖头到处撵,跑到这边那边喊,直到大人插手,才会各回各家。
我对傻女也没好感,直到有一天,少一个人撑皮筋,我们站在巷里等人,就是等不到一个人。傻女走过来,扯住皮筋,我们以为她要抢皮筋,赶紧也拿住皮筋。她把皮筋往身上一套,叫我跳。我才知道,她要给我们撑皮筋。直到我们不愿意跳了,她才踏踏脚,回家去了。
从此,有时在路上碰见了,我会叫燕燕姐,她从来不回应,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去。
傻女其实也可怜,她妈瘫在床上几年,哥哥嫂子经常打她,说她光吃饭不干活,想早早让她嫁出去,收点财礼钱。她爸靠儿子生活,在家里不敢多说话。
那年冬至,我正在屋里吃饺子,奶奶回来说傻女亲事定下啦,南头的杨家,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有麻杆细,就这,听说相亲那天,还瞅不上傻女,傻女嫂少要了二块银元,才同意过一个月娶。
上井村娶媳妇,要给女方六个银元,这是硬头货,女方家怕村人说自家女儿不值钱,一般不能少。傻女一下少了两个。定亲那天晚上,有人在巷里听到哭声,哭了大半夜。
傻女嫁时,巷里只动我全家。父亲上了礼,我们全家人都可以去吃饭。我早早跑过去,傻女的衣服换了,一身红棉袄,红鞋子,头上的红头梭还在。有人劝她把头梭取下,她不听,就要戴,算了,大家由她了。
嫁女子要请鼓乐,她家为省钱,请的是唢呐。两个吹唢呐的,站在墙角,隔一会吹一吹,直到男方进门迎亲,才带上劲,使劲吹起来。
我在门口听人背后嘀咕,傻女哥嫂这下可美啦,一下收了几万财礼,连根线线也没给傻女陪。傻女穿地衣服都是夫家买的。我看到傻女哥嫂欢实地,拿着烟,给村人散烟。傻女爸也在招呼人,弯着腰,像要给人鞠躬。只有走到墙脚脚时,才会用袄袖擦擦眼,叹口气。
傻女一大早脸上开始笑,有婶子在她脸上抹一把,说,不要笑,脸绷住,不然,人家笑话哩。傻女拜完牌位,再走到她妈屋里去告别,她一直笑,她妈挥了挥手,哭了。哭声和那晚巷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傻女临出门时,看到我,想到什么,从棉袄里掏了一会,掏出一颗糖,塞在我手里。
一砣砣的土疙瘩在唢呐声中消融,空气中搅动的是高亢的,欢快的调子。傻女的春天,是被唢呐闹起来的。
我站在墙根底,看着傻女,不,燕燕走远,觉得上井村的冬天,好像也没有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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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英,万荣里望乡人,现居河津市。喜欢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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