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沉年》之 迷乱(27——29)
吉普车停在畜牧局的院子里,张文革从后排座位上下来,跑到副驾驶前开门,搀着吴铁头从位子上下来,接过他的包。吴铁头推了张文革一把,说:“不用了,我自己会下。”
吴铁头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魏紫槐,和推着她遛达的豆子,他走上前去,问道:“魏紫槐,这轮椅你哪里弄来的?”魏紫槐一听这话就来了气,说:“你管哪里弄来的,反正不是你买的!这辈子跟着你,连个线头也没见你给我买过!一回来,就人不是人脸不是脸的。”
张文革走上前去,对吴铁头说:“局长,这事怪我没有给您汇报。是这样的,我爸跟您是多年的老同事了,又门对门住了这么多年,现在眼看着魏阿姨行走不方便了,我爸也很着急,就买了这个轮椅,让我送过来了。本来他要亲自来的,无奈工作太忙,他说改天一定来。您看,这事都怪我......”
吴铁头沉着脸,说:“这情太重了,我承不起!告诉你爸,这轮椅多少钱,我给他。”
张文革在一旁讪讪地笑着,说:“您这话,太让人难为情了。我爸就想表达一下心意......”
吴铁头打断他的话,挥了挥手,说:“小张,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忙去吧。回头我和你爸说去。”
张文革就跟魏紫槐和豆子打了声招呼,低着头走了。
张文革一走,魏紫槐气不打一处来,对吴铁头一顿数落:“你一回来就吊着一张脸,我们哪儿对不住你啦?人家爷儿俩也是一番好意,你那样对人家,人家会怎么想?我看张文革这伢子不错,懂情义,有礼貌,会说话,你就不知道对人家好点?你还混几年就退休了,天下还不是他们年轻人的?”
吴铁头看了一眼魏紫槐有些苍白的脸,内心涌起一股愧疚。他和缓了脸色,说:“好了,我知道了。县里有个会,我得去了。豆子,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魏紫槐叹了口气,说:“唉,总是这么忙。没见你为自家的事这么忙过。你去吧,家里有豆子呢,这伢儿什么都能干。”
大黑狗在马背村的一家瓦屋前趴下,不走了。小黑子摇摆着身子,凑上前去,撕咬着大黑狗的耳朵。大黑狗半眯着眼,在地上扫着尾巴。
门敞开着,屋内有些昏暗,看不真切。门口铺着石板,屋檐和墙壁都透着灰黯,可以看出这房子已经有些年代了。
一个老太挑着水摇摇晃晃着走来。猫仔和灯盏迎了上去,正要去接她的扁担,老太却哎呀了一声,放下水桶,扔了扁担,直扑门口而来。
“黑牯,我的命儿呃!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呃?找你也找不着,喊也喊不见,我的魂都快要丢了呃!你要是走丢了,我怎对得起我那个先走了的老骨头啊......”老太抱着大黑狗的身子,一只手拍打着它的头。
猫仔把水挑到屋里,放下扁担,就要离开,被老太喊住了:“唉,对不住了,看我老糊涂了,光顾了黑轱了。你们来是有事?”灯盏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路过,看到小狗,挺可爱的。”老太站起来,拍了拍手,说:“你们一定是来租房子的,是吗?前段时间有个石铺高中的学生来住过一阵子,他们处对象呢,现在搬走了,房间空着,你们要是不嫌弃,进来看看吧。”灯盏红了脸,看了猫仔一眼,跟了进去。猫仔跟在了后面。
老太摸索着把灯拉亮了,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墙上还贴着蒋大为、刘晓庆的张贴画。灯盏问:“您这租一个月多少钱?”老太说:“三块。”灯盏说:“我租下了。”说着就把钱给了老太。老太接过钱,说:“那,这个房间就给你了,你自己买把锁锁上。这是大门的钥匙。我这老太一个人太孤单了,有个人进来住,也热闹。”猫仔扯了一下灯盏的手,说:“租它干吗?”灯盏甩开猫仔的手,说:“还不是给你租的?学校太吵闹,哪看得进书?你一个人在这里清净,没人打扰,也好复习。”他们忽然听到呜呜的哭泣声。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老太半跪在地上,抱着黑牯在哭。黑牯吊着一条腿,一动不动地站着。“呜呜,黑牯,你这条腿怎的啦?谁这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黑兔呢?黑兔跟着你怎么没回?呜呜,我怎么向先去的老骨头交代啊......”猫仔想对老太说,您的狗是被狗日的吉普车给撞了。他看见黑牯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又倒下去,又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他以为它要死了。黑兔,那只可怜的小狗,它当场就毙命了,它的尸首可能被人捡走了。小黑子是灯盏把它救过来的。他想把这些都对老太说,但他终于没有开口。
灯盏端过一把椅,让老太坐下。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擦着发红的眼眶,说:“唉,我这条狗,忠着呐!我们养它七八年了,去年我那个老骨头走了,它就趴在坟头上,怎么赶都不走,我天天给它送吃的,它也不吃,瘦得都皮包骨头了。后来我就陪着它,和它说话,说了一整天,它才跟我一起回家,路上也一步三回头。后来它天天都要去坟头遛达几圈。我那个老骨头对它好呐!我们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侄子,结了婚就搬开了住,不管我们了。后来我们就养了黑牯,我那个老骨头把它当亲儿一样待呢,什么好吃的都让着它,冬天怕它冻着,平日怕它饿着,惯着它呢......”老太又擦了一把眼眶。
灯盏拉着猫仔的手,说:“猫仔,过来住吧,算是给老人家做个伴。”猫仔点了点头。
一辆边三轮摩托车闪着警灯咿哦咿哦地驶进了二中的操场。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走向了袁园所在的女生宿舍。
袁园迎出宿舍,哈哈哈地笑着,对来人说:“刚哥,你们来了,来得可真快!”
那个被称着刚哥的民警取下墨镜,插在上衣口袋里,对袁园说:“袁园同学,你又报警了?出了什么事?”另一个民警弹了弹警服上的灰尘。
袁园剜了他一眼,说:“没事就不能喊你过来了?看看你都不行啊?”
“我们是人民公安,在执行公务,知道吗?”他正了一下帽檐,“以后不准叫我刚哥,叫我杨同志。你现在是学生,要好好读书,以后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耽误了我们执勤,你负担不起,懂吗?”他们敬了一个礼,跨上摩托车,走了。
袁园撇了一下嘴巴,跺着脚说:“哼,公安?公安有什么了不起!刚哥刚哥,我就喊刚哥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田甜从宿舍里出来,拉了袁园一把,说:“再过几天就要预考了,大家都在抢时间复习,你还有功夫这么闹腾?”
袁园拽住田甜的手,说:“别就知道死读书了,陪我走走!——哎,你说,刚哥挺杆的吧?”
田甜被她拽得死死的,只好跟她一起走。“嗯,有点,我没细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哈哈,不打不相识呗!刚转来二中那会儿,我傻乎乎的,下了车就让人给偷了,旁边一个大姐发现了,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对我使眼色,结果几个小偷围上来就对大姐拳打脚踢,我气不过,他们太猖狂了!我也上去撕打,有人喊叫起来,公安就来了,把那几个小偷还有我和大姐都带去了派出所,这样我就认识了刚哥。以后我没事就去派出所找他。他只比我大八岁,脸黑红黑红的,身材板板的,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可是,我看他对你,可没那个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我可是把他当大哥看的!我在家里是老大,我就想上头有个哥给我罩着,不被人欺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袁园敲了一下田甜的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心里有哪个人啦?我看你经常在纸上写‘崇文崇文’的,是不是你心里那个人叫崇文啊?”
田甜推了袁园一把,说:“瞎说,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