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才:橘红橘绿十七、我们生产队长
橘红橘绿十七、我们生产队长
作者:吴明才
那段时间队长挺高兴,晚上趁到院坝守那些纸箱时到我的门前来坐一坐,摆谈起他的事来。这让我进一步了解到,他表面上不爱说话,其实心里很丰富,也有很多话要说,想找一个谈得拢的摆谈。他经历过很多,外出见过世面,到县城开过会,还到成都出过差。据说当年为学果树栽培和嫁接,他和技术员还到过浙江温州等地去求经,接触过许多城里有文化的人。对于我这个从大城市来的高中生,加上我屋里的那些书,在他的眼里我也有好高的学问,所以和我无话不谈。时间一久,越说越投机。
当摆谈到家庭时,他第一次向我说起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
我落户三个多月了,即使和那些大婶们一起干活时,大家也从未向我说起队长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每天跟大家一样出工干活,肯帮助人,对我挺和气。但没见她跟其他大婶一样开玩笑,大家也很少和她开玩笑。
那天队长亲口告诉我,她老婆是地主的女儿。我听了感觉有些吃惊。队长怎么会娶地主的女儿做老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满肚子的疑惑。队长说,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看她是大家闺秀,漂亮,还是个高中生,有文化,媒婆一说就答应了。
尽管他是队长,是党员,在那重阶级成分的年代,他一个贫农出身的孤儿,却成为一个阶级成份论的叛逆者,毅然决然地娶了地主的女儿。队里那些朴实的父老乡亲对他的举动持宽容态度,接纳了他的老婆。为这事,当时大队和公社曾理麻过,但由于没有不允许党员和地主女儿结婚的充分理由,也只好认可了。
他老婆嫁给他以后,很明事理,在外面为人低调,处世大方,尊老爱幼,遇事从不与人争高下;在家里相夫教子,承担所有的家务,让丈夫安心队里的工作;同时亲自辅导三个孩子读书认字,使得三个孩子在学校读书的成绩都是最好的。她用自己的人格和行动,赢得了大家的尊敬。队长谈到这些,脸上露出了对他来说是少有的憨笑,那是一种甜蜜幸福的笑。
接着他说,希望我有空的时候,多辅导一下他的儿子。
我曾经看过他儿子读的小学课本和女儿读的初中课本,我完全可以辅导他们;同时,他们每天来陪我说说话,我也减少了寂寞,两全其美。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
但我又说,你家秀青听说读书成绩也很好呀,为什么不让她一块来补习?让她也一起来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他说,女孩子读书多和好有什么用?现在读到初中,学的那些东西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够用一辈子了。再说,已经给她相了个婆家,这几年多帮助家里干些活,等到年龄满了就出嫁。
在他的心里,儿子才是最重要的。由此看出,虽然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但骨子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了对他儿子女儿还有青蓉等好几个孩子的文化补习。
我知道,在农村,亿万普通农民家庭和他一样,众多子女中更看重的是儿子。这我能理解。虽然那时我们国家已经解放了二十多年,而且文革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破“四旧”,但农民的思想意识深处,儿子是延续香火的思想是破不掉的。另一方面,那时农村生产力落后,男人始终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缺不得。在普通农民的心里,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只是喊喊而已。如果哪一家只有女孩没有男孩,那这家人在当地肯定是不能扬眉吐气抬起头做人的。这就是当时中国农民的悲哀。
队长的儿子聪明,读书也不错,常到我家来借书。在家里也很懂事,才13岁就已经能帮家里做很多家务活了。队长说起他儿子时,眼睛是神采奕奕的,充满了对儿子的一片深情。从那眼里,我想起了我父亲看我时的神情。身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父亲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每当这时就会收到母亲的信和父亲的嘱咐,我想这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的缘故吧。那时我毕竟太年轻,对父亲眼神的含义体验不深。若干年后,当我有了儿子,也做了父亲,特别是儿子各方面都很优秀,成为了一名军校学员后,我也用同样的眼神去关注我的儿子时,我知道了那就是父爱——对儿子割舍不断的父爱。
末了,队长向我摆谈了工作中的苦恼。一个生产队男女老少近两百号人,要吃饭、要生活,特别是年终结算时,社员一年的劳动要有收获,眼巴巴地祈望那工分值能有个好的价,家里可以多一点钱,用来添补点家庭用品什么的,为这他要上很多的心。加上又是公社树立的经济作物种植示范典型,组织攻关、接待参观、统计资料什么的,让他闹心;家家户户吵架斗嘴需要他去调解,让他费心;还有数不清的运动、学习啥的,整天让他烦心。工作上的千头万绪要去梳理,内外事的上心、闹心、费心和烦心等,几年下来让他人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许多,才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快像六十的人了。
他说,有时候真想甩担子不干了,可又有谁能接这个摊子呢?你们知青人年轻,无家的拖累,有文化又聪明,想让你们来干,又怕你们呆不长要飞走;随便在队里找一个,大队和公社也不答应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说这话时,他露出一脸的自嘲和无奈。
他的一席话,让我知道了在中国农村最基层的政权组织里,有这么一些生产队长,承担着巨大的心理负担,忠诚地履行着职责。在那动荡和饥饿的年代,靠着他们的艰辛工作,避免了农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逃荒要饭。
对他多一些了解,也就多了一点崇敬,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我对他们的关注始终没断过的。现在,我夫人的表哥还在老家当生产队长,来我家时,我们谈起农村的事,还是那么兴致勃勃,那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