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谷林先生纪念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我在《读书》上陆续发表“书林一枝”连载以来,就从同一刊物上看到谷林先生的评介文字,多所溢美。这是我最早得到赞赏鼓励文字之一,作为作者,自然是高兴的。但并不想进一步打听作者是谁,进而结交、拉拢,以为这样做是低级趣味的,不光彩的。因而彼此平生未得一面、通一笺素。直至先生谢世,始遍求遗作补读。尤其是得到“凤凰读书文丛”版的《谷林书简》后,读到先生对我的一些评论,感触尤深。特别是“丁亥”(二○○七)夏致荆时光一笺论述尤多。且多及一些论辩纠缠往事,最可见其评论标准大凡。说到《读书》文风的改变(不只一次)谷林在别一笺中有极为形象化的解释。他认为前期《读书》作者,以“文苑传”中人为多,后期则以“儒林传”中人为主。真是片言解纷,大有“世说”趣味。仅此一例,可见其见解之鲜明敏锐矣。

  值得注意的是,谷林说起他对我的述作的感触,长达二百余言,接下去说,“……所以止庵见我架上一堆集中放着的黄裳,就一起要走了。他未必对黄裳有嗜好,他是研究,是‘学者’,你评止庵不属于才子型,大致不错,至于能否传世,则属后话,尽可暂置不理。”读了这一节,使我憬悟,自己的一堆旧作,落入“学者”手中,不是好事。回想近来作文涉及止庵的,有《漫谈周作人的事》(《上海书评》2008年5月25日)一文,说到周作人遗作辑存工作,举出南有钟叔河,北有止庵,上海则有陈子善,并无轩轾。只是不该顺便议论了止庵主编的“周作人自编文集”,指出了错漏之处。止庵正面的回答是“有错当改”四字。另有致陆灏信说此事,此信后在《开卷》上发表,信尾加了一句,似乎是说我别有用心。此外就是批评我作文仅凭记忆,引文前后失次之类。听说还有抱怨我为何不在“自编文集”出版之际批评而在几年以后突然袭击。

  “自编文集”是一套大书,多年来跑书坊的习惯,偶遇一时眼错,花大钱买了假货,绝不去找书店老板算账,一笑置之便罢。买“自编文集”后,失望之余,也不想找谁理论。此外,我评论此书,是根据出版例言及底封的许诺为准的,如底本的选择,原文发表处旧文的校正……以此标准要求,则此书为不折不扣的虚假宣传下出笼的伪劣产品。出版者为此书投入可观的人力物力,如初问世时即加批评,将产生不可预计的后果。语云,“光棍不断财路”,在这种“低级趣味”的习惯影响之下,批评推迟了。不知时至今日,止庵是否真正按照编例的要求,改弦更张,重加订正!

  听说止庵不喜欢我的文字,以为抒情过甚。这只是传言,未见文字。这大约是“学者”的研究所得吧。晚近散文的泛滥于抒情,我是非常反感的。故友汪曾祺曾议论及此,我完全同意。但写散文又离不开一个情字,问题所在,只是如何“抒”法。为止庵五体投地的周作人,其散文说及“禹迹寺”、“沈园”等,幽情如酒,几乎溢出杯外。可为一例。

  最近十一月四日《中华读书报》有止庵《文情俱胜的随笔》一文,胜赞《金性尧全集》,说及四十年代沦陷区的一批作家,“其中成绩最大、地位最高的是文载道和纪果庵”。“此外还有柳雨生、周黎庵、谢刚主以及用‘南冠’、‘楮冠’之类笔名发表文章——作者后来声明系为了‘从敌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经费’——的黄裳等”。这里就明显地表现出“学者”的偏爱来了。别人皆无而我独有的大段介绍、悬疑之意也是分明的。

  五六十年来,《古今》是绝秘、罕传的刊物。也怪我疏懒,直到“藏书家”在刊物上说怪话、查笔名,有如侦探小说似的炒得满天风雨时,才来动手编《集外文钞》。正好我的一位读者藏有全份《古今》,就托他复印,另由热心人如陈子善兄的臂助,得草草成集。子善是有大量辑佚成就的新文学钩沉者,我托他查找在《亦报》、《大报》、晚报上散见的佚文,却因不入新文学范畴而见弃,如此,所谓“集外文”也还是大不完整的。为了说明时代背景,我索性把黎庵的编后长文全部收入。还提供了黎庵失记的红楼研究一文。为了凑足旅费,我还将吴伯宛的稿本一起卖给了黎庵。当时沦陷区的作者,除止庵所列诸位外,实繁有徒。我虽然有黎庵的“延誉”,一概不识,并无借此机缘走上“文坛”的野心。我离沪在一九四二年,其时张爱玲、苏青等尚未出现、大红,苏青用本名冯和遗,早在《论语》上出现,与后来以苏青面世不同。我所交往的,不过柯灵、周黎庵、文载道(他是《萧萧》的编者,我是投稿人)三人而已。

  谷林在致荆时光第十二札中说,

  “我买到一套《古今》,颇为自喜。听说黄裳曾另用笔名投稿,我还为此把刊中文章按笔名分别编写了一通存查,我并没有以为那不是关系军国的大事,倒反以为投稿比不投稿为好。”又说,

  “黄裳是否忌讳,我不问,人如问我,我也仍宣告我不讳忌。理究是非,准许犯错误;情论真伪,不可以作假。”

  看看,谷林先生有如此气度,真令人钦服。因而也更觉得失此一人之可惜。他还有别的言语,可资研讨。不过那将是另一篇文字了。先成此篇以为先生纪念,草草不恭,见意而已。

  二○○九、十二、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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