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讲武德的春秋霸主，边缘族群融入华夏的典范

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楚庄王（20）

主笔：闲乐生

公元前597年六月，晋楚邲之战爆发，此战晋军大败，纷纷渡过黄河逃亡，楚军一路追击至邲地，晋国的残兵败将还在拖拖拉拉地渡河，楚国大夫伍参建议楚庄王乘晋军之败半渡之机再击晋军扩大战果，庄王却没有采纳，说：“楚自城濮失利，贻羞社稷，此一战，足雪前耻。何况晋国非有罪可讨，寡人侥幸获胜，自当适可而止。”于是楚军不再进攻晋军，任由他们撤退。晋国的残军乘夜渡河，纷纷扰扰，喧吵了一整夜。

这就是庄王的智慧，战争的胜败不是以杀敌多少来衡量的，就像秦晋之间的崤之战，晋国人将三万秦军全部歼灭，战况之惨烈，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但是却并没有达到很好的效果，反而加深秦国对晋国的刻骨仇恨，历春秋一世，秦国都将晋国当成自己最大的仇敌，七国争雄，秦国也对三晋的打击最为猛烈，究其根源，不能不说“崤之战”是占了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总之，既然不能灭其国，不如做人留一线，只要能够让它吃点苦头，以后不敢再惹自己，就已然达到目标了，多增杀戮没有任何必要。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庄王之谓也。

第二天，也就是6月15日，楚军的辎重到达邲地，大军则前进至衡雍（在今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驻扎。衡雍这个地方，就是三十五年前晋楚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朝觐周襄王告捷献俘之地，亦可谓楚国国耻之地。今楚庄王以战胜者的身份驾临此地，入住当年晋文公为周襄王修建之华美行宫，真可谓一雪前耻，好不痛快！而郑国国君郑襄公也亲自来到这里，犒劳楚军，并再次向楚庄王表示归服。

于是，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楚国大夫潘党建议庄王将晋军阵亡者的尸体堆筑为“京观”，他说：“据臣所闻，古人大败敌军后．要搞个艺术景点给子孙看，以彰显武功，表示纪念。”

所谓“京观”，就是战胜的一方将战败一方阵亡者的尸体或头颅堆积在大路两侧，覆土夯实，形成一个个大金字塔形的土堆，用以夸耀武功。战国时白起就干过这种事。所谓“京”就是山丘的意思，其实古代有很多地名叫什么京的其本意都是什么山的意思，比如春秋早期郑庄公就曾经把自己的弟弟太叔段封在“京城”，这个“京城”当然不可能是郑国的都城，否则就乱套了。

然而，对于这个看起来很“酷”的建议，庄王却表示了坚决反对，他仰望星空，脚踏实地，满眼都是智慧：“你不懂。'武’这个字拆开来就是'止戈’两个字。国家用武是为了禁暴、息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而这七项武德我一项都没有，有何武功可言？何以昭示子孙后代？当年武王伐纣，曾作《颂》说：“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说：“耆定尔功，铺时绎思，我徂求定。绥万邦，屡丰年。”我们和晋国打仗，致使两国的子民暴尸荒野，已经够残暴了，如果再搞个京观，恐吓诸侯，岂非更加不仁？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对上下不恭敬的国家，将罪大恶极者筑为京观，是用这种最重的惩罚来警告奸邪。而这场战役中的阵亡者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君尽忠而死，寡人没有资格侮辱他们的尸体，京观，可以休矣！”于是，在邲之战后，楚庄王拒绝了一切庆功的行为，并下令将晋军阵亡者妥善埋葬，然后在黄河边上祭祀了河神，修建了楚国先君的祠庙，然后班师回国。

从此，“止戈为武”四个字，成为了楚庄王的代表，也成为了中华武德的代表。

但其实，在甲骨文中，“武”字由“戈”和“止”（趾）两部分组成，本意只是步行作战。可楚庄王却创造性地将“武”字解读为“止戈”，一下子把暴力进攻的原意给升华了。俗话说“春秋无义战”，礼崩乐坏之下，残酷杀伐早已屡见不鲜，可楚庄王却认为，对暴力的限制才是一个真正的武者所应秉承的德行。他这番话，可以说处处闪耀中华文明之光，甚至在世界性的战争论中，也是一种超前的伟大思考。本来，自西周以来，楚人便蛮横好战，中原华夏向以蛮夷视之，楚人也常以蛮夷自居；直到楚庄王横空出世，发此惊人之语，楚才有了泱泱大国的气度与天下归心的自信。而从此以后，楚国便正式进入了华夏的行列，并在法理上拥有了领导华夏的资格。毕竟，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意识形态远比血统要重要，如韩愈《原道》所言：“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看来，战争，最终还是要为政治服务，目的是以战止战，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改善国家生存环境，提高国家影响力，最终获得长久的和平。而一个劲的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增加仇恨和更多的杀戮；这在数千年的世界文明史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的悲剧！远如亚述与蒙古帝国，马蹄所到，剑锋所指，常常是鲜血盈城；近如两次世界大战，也充满了野蛮杀戮，遗风被于今日，某些地方的战争，恐怕还是没有两千年前文明。战国时期魏惠王问孟子，什么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孟子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而孔子也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以武王伐纣，却立夏之后于杞，立殷之后于宋；而后来汉高祖取天下，不但为七国绝无后者寻找后代（包括秦始皇的后代），设置守冢，维持祭祀，还给予项羽的族人优厚待遇。凡此种种，可见中国人的文明精神，一直领先于世界。

到今日，仍是如此。

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刘伯承在建国之前参加过无数次战争，可谓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然而这样一位战神级别的元帅，他在晚年时看电视却拒绝看一切打仗流血的战争片，一旦电视中出现战争的场面，他就赶紧把电视关掉，而且随后脸上会流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

有人感到不解，刘伯承就说：

“你不知道。我们是打了一辈子的仗。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特别是在不是与外国侵略者作战，而是同国民党军队作战时，死伤的双方，都是中国的老百姓家的年轻后生。因此，每一个大的战役前一两个星期里，我们都是在那里研究如何作战，一方面要研究如何战胜国民党；另一方面还要研究怎样才能把双方死亡的人数降到最低限度。你想想，我们牺牲一位战士，他的一家都要悲伤，那背后是一家哭啊；同时还会给这个家庭的生计带来怎样的损失啊！同样，一个国民党士兵死了，也会殃及整个家庭。他们都是农民的子弟，一场战争要损伤多少家庭啊？所以在战前，我们花很多时间考虑的不仅仅是战胜敌人，还一定要考虑减少伤亡。就是因为这个，每在战前，我们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战争结束了，就不愿意看、怕看战争的场面。”

刘伯承与楚庄王一样，既勇猛无畏，也悲天悯人，在思想层面，在灵魂深处，他们显然已经超越了战争，达到了更高的境界。而这，就是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武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