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一条还没有硬化的路及其他
梁东方
立冬之后,即便是周末,河边也已经很少有人了。
红叶没有了,天气冷了,还漫天雾霾。北方的猫冬和本地特色的雾霾,使这从春天到秋天热闹了好几个月的河边,终于沉寂了下来。
衰草寒烟的美,不是大多数人愿意欣赏的;勤奋的花工已经在大面积地收割那些黄了、枯了的观赏花草。他们用镰刀,用挎在腰上的割草机将几乎所有的草都齐根割掉,重新让曾经欣欣向荣的滨河花海变成光秃秃的一片。
据说,这是为了到了冬天也一直有活儿干,但还是能读出某种对于衰败枯萎的物象的抵触。其实哪怕那些芦花,那些斑斓的草茎到深冬时节下了雪,其实也依然很美。整齐划一、平平展展、线条明确、没有杂色、没有枯枝败叶的单一环境审美观念,要改也难。
在中午的某个瞬间里,在蒙蒙一片的天色下,在割草的工作还没有涉及的河段,黄色的芦苇后面的粼粼的波光依旧可以说还是很宜人的。这时候,收音机里的粤语歌曲竟然也与此时此刻这北方的景象特别般配:万物收敛,正容人冷静地远行;在舒缓婉转的节奏里,别有一番思考与享受兼有的滋味。
在个人的无事状态之中,生命里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就都已经是上天赐予的乐享,何况已经远离了人群和建筑,置身到了貌似一直可以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河边。
这种既无事,而脚下的路也永远走不到头的感觉,带给人的是身体得到锻炼的兴致勃勃,是仿佛绵密可待的期望,是置身人生一隅的偷欢。在初冬世界没有人的河边,一个人这样其乐无穷地行走,既像是一个博大精深的隐喻,也无时不刻不是脚踏实地的生命本身。在我们一向纠缠的生活里,这样可以负载了人生双重意味的状态,实不多有矣。
于是,一发不可收地走了很远很远。
走到很远的地方,就还能看见成片的花海已经变成了黑黄的野草地。如果不是中间突兀地显现出来的浇灌用的黑白两色的PVC水管的话,就很有点未经打扰的原始野地的荒凉感了。
当枯黄的野草和凝固的干花以面积非常广大的方式呈现在空无一人的视野里的时候,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愉悦其实不亚于烂漫花开的时候;尽管现在没有了那时节的铺天盖地的颜色所带来的生机勃勃和花香四溢,但是现在拥有独享的沉静和安详,拥有干花萎叶所形成的收敛之后的特别容人沉静的驻足之感。
这种“驻足”感是很难得的,是拥有冷峻的冬天的北方才有的一种藉着衰败的物象回望其他季节乃至回望人生的暂停。这样的“暂停”使人像是终于可以从脚步匆匆车轮滚滚的人生之中脱离出来,有了回看与展望的机会。
现在随着气候变暖,时序往往后移,即使立冬以后,草丛深处也依然有花儿在温度稍高的小环境中幸存着。外围密密层层的花茎为它们保了暖,使它们依然在盛开。那些盛开的花朵是菊花属的耐寒品种,颜色却也鲜艳。原来百花盛开的时候它们未必有多鲜艳,在这样周围一片枯萎黑黄的衬托之下,每一朵花都像是珍贵的记忆重现,都是对上一个季节曾经美好的印证。这是初冬时节独有的妙境,所谓四季皆美,实不虚也。
有意思的是,居然还有几棵高粱在枯萎的野草丛中鹤立鸡群一样地站立着,顽强地继续着自己让穗头进一步成熟起来的路。这些高粱显然是过去这片土地上种植的农作物遗撒下来的种子的结果,它们在大面积地被改造成了花海的第一年里,在习惯的土壤与温度下,不知愁滋味地开启了自己又一轮生长的路。
河边的田地改造成用以观赏的花海,这是滹沱河环境整治与滨海河公园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植被变了,其间的道路也跟着一律进行了硬化。铺设了水泥或者沥青,连路边的护道树也一般粗细高矮,习惯性地搞成了标准化的公路的样貌。
这样做的优点当然是施工和材料使用上的方便,是车辆行驶的始终如一、不虞变化,但是也同时失去了原始自然本身的婆娑多姿,哪里和哪里也不会完全相同的自然意象就此被整饬成了完全一致、哪里和哪里都并无不同的一个面貌。
这一点,在走到一处尚未完工的路段的时候,尤其会因为对比而感受强烈:那是一段已经大致上规划出了路宽,但是未经硬化的路面,路面看上去大致平坦,走上去却多有坑坑洼洼之处。
所以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经过,这条路上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在路右侧走,也可以路左侧走,甚至可以走中间;你可以走走停停,可以突然起步,也可以突然止步,总之走在这样的路上是完全自由的。这是人类与现在相隔并不遥远而且曾经持续了千万年的步行时代里的自由;对此,我们虽然未必会有记忆,但是一旦有了这样重现的机会,就一定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似曾相识的欢欣。
走在这样的路上,脚高脚低、坎坎坷坷、磕磕绊绊,诗意的所从来处,是道路以及道路上行走着的复古的感觉:不论是脚下的路面还是周围的景物都变化多端,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成千上万年人类步行时代里的全部特征。
相比整齐划一一览无余的路,这样的路在交通的便利性上自然是不及,但是却隐约有更符合人类审美的内在品质。在仅作交通之用的道路建设中,自然是所有现代化的一致原则更有效率,但是在风景区、在自然修复区是不是还可以参照一下别的原则。
实际上,对于修复自然应该掌握一个什么样的原则的问题,世界上已经有不少成熟的答案。修复到尽量接近自然本身的样子,据说已经是欧美持续多年的人化自然的审美原则。那不单单是为了省钱,更不单单是为了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的通行方便,更有人们用步行或者骑车的方式置身其中的时候的古老审美感受传统的被尊重。
滹沱河从过去一条滔滔大河的美到后来沙漠与垃圾并置的荒凉,再到今天一段段铺设了防渗层以后的逐渐修复之间,已经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它的干涸和今天某些段落上的蓄水,与河岸风景的重置之间,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是不是可以多样化一些?不仅有硬化的路段,还有不硬化的路段?不仅有一望无际的花海,还有更能涵养水分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