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天地纯正的一天
梁东方
这一天,大风使空气质量达到了最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刻就骑车出发,在一片寒凉之中投身到了这无比清明的世界之中去了。
明亮清晰的早晨,一如海滨,一如西藏,一如欧洲,一如美国,一如世界上一切天空纯净的地方。不仅水面在反光,树枝树杈在反光,世间的一切都反映着太阳纯净的光——甚至不仅仅是太阳直接的光芒,还有阳光反射以后再被反射的光,因为每一次反光都全无障碍,所以一切的光芒都可以永无递减地做无限的反射一般。在这样的反光的大合唱里你会吃惊地发现,从水面到树枝树杈,从地上的落叶到残留的一点点冰雪,从塑胶绿道上的一汪湿润的水意到站满了黄色枝条的小槐树树冠,每一样东西都成了镜子一样的反光板,都具有凝聚与衍射的功能,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些缤纷的反光而炫目起来。
整个世界,都如初生般纯洁无瑕。
还没有长任何叶芽的树枝树干下的树影,横斜在湿润的地面上,形成一种北方罕见的湿润的树影横斜的景象。树影横斜,覆盖在逶迤的小径上,像是莱茵河边的林莽中的潮湿阴凉的气氛,像是油画笔触下的青苔斑驳暗影幢幢所烘托出来的早春的明媚。
其实,即便是最高明的画家也难以完全将这样的既宏大又微妙,既无往不在又精雕细刻的早春时节的树影草色所形成的气氛完全画出来。在纯正的自然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总会不得不对于那时时都在头顶却也总是看不见身影的上苍,心怀无限的敬意。那即便叫做宇宙规律吧,怎么就能如此奇妙地配置地球环境中一切的一切!
在这幅树影横斜的画卷之前,我像是在欣赏一幅大画一样伫立,我像是对亲人一样依依不舍,我像是笃信了什么宗教一样五体投地;但是这一切的比喻都还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状态,因为我心“有”旁骛,我还要去发现更多的画卷、更多妙不可言的美景。
果然,河边垂柳的柳丝,已经依依荡荡。不知道是冬天也曾经一直这样依依荡荡,还是到了春天突然开始这样依依荡荡,一个不注意,它们就已经在这春天的早晨变了模样。虽然远看的时候柳丝已经鹅黄,但是走近了去细看,鹅黄却又不那么分明了。即便最耐寒的柳树枝条上的叶芽,也仅仅是刚刚形成一个小小的凸起,但是饱满的汁液显然已经灌注到了柳枝的尽头,轻拂着水面的尽头:在风之外,还有流水在带动柳枝的依依荡荡。
依依荡荡的既是柳枝本身,也更是水中的倒影,和倒影掠过的水草,以及水草增加了其质感的刚刚彻底融化了表层的冰雪的河水。河水在春天的澄澈中也像是新生儿一样欢天喜地地流淌,所有出之自然的动作和姿势都像是有意为之一般配合了岸边的你的遐思与笑意。
古人能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夫,那是因为古人哲思高远,其实也是因为古人有真正的河水可以依傍。有河水可以依傍的人类生活,在越来越成为记忆的时候才会使人们发现其于人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否则,即便是春天要降临的时候,也是无处落脚的。在没有河流和树木的地方,春天也将不再光顾。那将彻底将人生的幻象消泯,让一切都再无诗意可寻。而所谓人生的幻象其实是人生的依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人生过程中最高的享受。
我们总是会在现场的风景中,搜索记忆中与之相仿佛的情境,并且将曾经的那些情境中的纯美的感受挪移过来,在相似的情境中予以再现;一旦实现了再现,便一发不可收地在眼前的景象之上叠加了记忆的修饰,将当下的风景做了有个人历史意味的润泽。
妙就妙在,假如我们是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个人历史的孩子,面对这样纯净的自然画卷当然也会陶醉,会打下人生第一个美好的自然印象;而我们早已经不是孩子,面对这样难得的纯美画面,就会叠加上自己既往经历的一切美好自然景象的感受乃至人生际遇的喟叹,使眼前的画面更其丰富与深沉。这样的丰富和深沉里当然会有一种只有过来人才会有的珍惜珍重。
在人类的历史经过了几千年之后,这样在原始人类在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都并不罕见的纯正的空气纯正的自然景象,至少在本地早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异数了。
我没有走到河岸还有一点距离的塑胶绿道,而是直接推着车子冒着车带被蒺藜扎上的危险,紧靠着河岸漫行。我会坐到一块突出到河面上去的石头上凝望,我会推着车子听着音乐走,我会以比走路还慢的速度慢跑,我会偶尔拍下河边的景色,偶尔站定了,用小本记下一时的感受。
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妙。愿它一直可以重复,永不结束。但是它又分明不是总可以重复的,甚至是不可以重复的,即使你愿意,环境条件也已经断然不允许。这样靠了长时间的停工停产与刮了好几天的大风凑成的纯正的天地景象,甚至可以说是只此一次,只在当下。
这一天,即使一大早就出发,下午五点才刚刚回来,也依然是赶紧坐到阳台上来,要多沐浴一会儿即将消失的最后的阳光。阳光宝贵,一级天的纯净阳光最宝贵。它稍纵即逝,再来尚不知何年何月。
这样纯正的一天,将永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