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黎明前的黑暗
梁东方
早晨五点钟的月亮已经到了西天上,以出人意料的橘红色悬挂在高高的空中,与西山顶上亮着的一盏日光灯颜色的孤灯比试着亮度,与黑暗的地面上一串串的路灯形成俯瞰与仰望的呼应关系。
在湿冷的、带着明显要比白天多得多的水分的气息里,白天碧绿的麦田现在是漆黑的,漆黑之上柳树的鹅黄居然还能显现,是只有人眼才能分辨的暗色底板上的显现,相机里则是完全没有区别的漆黑一团;即便是这样的漆黑一团之中,远方大杨树行列的树冠,还会在黑暗之中形成更其黑暗的一道逶迤的墨线。它的不规则和又暗合着某种规则的圆润和绵延,引导着人的目光去追寻,去遥望,去做不尽的遐想。
这时候人是本能地要噤声的,一举一动都尽量轻缓,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必须要说的话,即使是习惯高声的人,也多少会有所压制。因为任何声响和动静都是对眼前无边的黑暗的破坏,而无边的黑暗自有一种无所不能一般的力量,让渺小的人不得不有所畏惧。
在清新而略带凛冽的神奇感觉里,人既有世界之初的兴奋愉悦,又有回到童年的含混朦胧。所有的人和物,动物植物都在酣睡,连地平线上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的那从来没有一刻停歇的滚滚车声,也都沉浸了下去;趁着它们都在酣睡,站在打开了的窗口的人啊,正可以做摆脱了一切束缚的遨游。
在黑暗的辽阔和只是挂了人类的小灯和自然的月亮的夜空中,广袤与无边的感受正与黄昏日落时同,不同的是现在目光的遥望里更多了一层新生的跃跃欲试和向往,而不是渐渐收敛以后退守到建筑里去的恹恹欲睡。
能看到这黎明前的黑暗的人应该比能看到日落的人更少,即使他就住在郊外,没有建筑的遮挡,没有过于稠密的人口的干扰,但是能起来看黎明前的黑暗者,毕竟还是不多有矣。
这就在无意之中错失了人间的一大享受。
不管白天的生活多么难如人意,不管人间的事情多么令人辗转惆怅,黄昏和黎明都是对人的抚慰关怀,也都是人对自然的倾诉祈祷:不着一词,尽在无言中,只要你到了现场,能看见大地高天之间的一切,就确准了你也许一次两次并未明了,但终究会在自己的心里积累出来的收获。
黎明前的黑暗,即使仅仅纯粹作为地理天象来说,它也绝对是一个好词。它不压抑,因为呼吸到了任何其他时间都不会有的湿润凉冷、清纯甘冽,而让人更期待时间带来的改变、渴望阳光里的光明,更追求人自身价值的意义;让人心里重新燃起了往往要熄灭了的火焰,悄悄地然而也是坚定地向前看,向着自己人生里的时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