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笔记:黄壁庄
梁东方
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黄壁庄的存在,都是以黄壁庄水库为依托的,都是通向黄壁庄水库边上的那一片村落甚至只是临着路的一些低矮的饭馆店铺鱼市而已。
的确,和别的村镇不一样的是,黄壁庄搞经营开店的黄金地段不在村子正中心,而在去往山顶上的水库大坝的公路两侧,两侧大杨树树荫里的位置上。外来人员、人流物流都只在那条路上经过和暂停,不管是开熬鱼的小饭店还是开卖饮料的百货店,沿着公路的地方都是必须条件。
当然,这里说的黄壁庄实际上是上黄壁,下黄壁在顺着滹沱河向东的下游一些的位置上,已经离开了上黄壁这样的交通节点位置,就完全没有这里的交通优势了。村庄的安静悠然与村庄的热闹与繁华之间,总是有这样二者不可得兼的悖论,好在即便像是上黄壁这样的地方,其热闹和繁华也还远没有达到将村庄本身的寂静完全祛除的地步,即使你是在最热闹的时候和一辆公交车一起到达的,和一支都穿着统一的骑行服的自行车队伍一起到达的,也能分明感受到一切还都沉浸在既往人在大地上栖息着的沉静里。所有的热闹和招呼,所有的面孔和动作里,都还有着沉静生活中偶尔热闹一下的痕迹,人们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种不急不躁的普遍气质,自带一种对每一个人都认真对待的古老而正常的人类品格。而这,已经是人口和建筑都过度密集的所谓城市最为稀缺的品质。体会到了这一点,其实那些外来者的目的基本上就已经达到了,再上坡去看看水库,或者重新上车继续目的地不在这里的旅行,也仅是惯性使然了。这时候就显示出了我这样单枪匹马骑车漫游者的优势:行止随意,没有目的地,找到感觉,有所发现,就已经是目的本身。
不过,真正离开那条公路,拐到村子里面来,到了村子中心的老街上,反而不那么热闹了。所谓黄壁庄的老街,依旧是靠着水库和河道比较近的坡顶位置上的两排公家建筑,这些单位不管当初叫什么具体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建设水库、管理水、维护水库的性质,当初其中很多单位都是自带家属院、自带附属生活设施的。它们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多七十年留下的单位院落。红砖已近粉化,门窗歪斜失正,玻璃几乎全部破碎,屋顶的红瓦虽然大多还算排列整齐,不过从外观上也已经能直接发现很多塌陷和掉落的地方;房子已经不能用了,但是院落内外哪怕小小的一角土地,现在也都开垦种了庄稼蔬菜。
每个院落前都停放着自行车、电动车,那是就近来种地的农民们的交通工具;侧目望进去可以看见他们脖子上搭着手巾,正在院子里干农活的景象。这也算是一种沧海桑田吧,哪一天这些废弃的院落完全倒塌、拆除以后,是不是还能完全恢复成庄稼地呢!从土地性质上说估计是改不回来了,如果没有开发商看上的话,这些院落就将依旧这样随着时间破烂下去。它们凝固了去之不远的那段时间,将那段时间里的社会气氛以建筑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大门口的对联位置上仔细分辨还有标语的痕迹,时代气息浓郁的口号还剩下只言片语,却立刻能让耳熟能详的人自动脑补,连缀成句。
载着这些残剩的语句的斑驳墙壁下面,临着街的一长条地块上,一丛丛的花生已经在整齐地生长着了;它们和马路上晾晒的麦子一样,都既在街上也在少有人员车辆经过的寂寞里,一年一年,整个生长期都能保证不受打扰。如今即使在村庄里大约也是很难再找到这样在村子里的街边上直接种花生的景象了。这是这一段曾经为公家之地的遗迹的一种特殊现象,天凑地设,不可重复,不能复制。
临街开店的,少有新盖房子的。大家都是租户,都是在那个年代的房屋气息之上覆盖了新近的商家招牌,但屋子的主体格局都没有变。除了322路公交车以此为终点和车场,略有现代化的痕迹之外,余者不彰。因为几乎没有外来人口,没有工矿企业,也没有交通车流人流。深深的河谷水边倒是总有来钓鱼的人,但是那些人一般都是自带饮食不在村中停留,形不成经济流。从这些只是服务于本地的商家之前经过,经过理发店、肉店、超市、菜店到了十字街口,不论再向哪个方向去,就完全是和下黄壁一样的村庄状态了:安静,闲在,坐在街口、树下、墙根里的老人永远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没完没了的话,遇到手里拎着刚从有商业的那条街上买了什么东西以后拐过来的街坊便能就那买的东西说起,至于说的是什么,过后立刻就都忘记了;手里揽着总是要跑开去的孩子的显得过于年轻的妈妈,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在他们之上,可以清晰地听见任何一声鸟叫和虫鸣,甚至能听见每一阵吹动树梢的风。
麦收时节,从村子里到河边去的路上,到处都是收割麦子,就地晾晒的人。一个半大小子躺在麦秸上,自顾自地看着手机,既不看麦子,也不看从路上经过的人。
路边上,主家从裤兜里掏出钱来,一张张数着当场结算的场景也偶或可见。而连主家带雇的机械手一起搬动拖拉机后面的挂架上的玉米种子与化肥桶的劳动场景,正在另一家地头上演。履带式联合收割机哗哗啦啦地在麦地里碾过之后就是这样带着托架的拖拉机的战场了,它们在麦茬之间耕种的过程虽然不及收割机那么风卷残云一般快捷,但是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大面积的耕、种、施肥等等几项活计,把玉米播种到一天也没有休息的大地上。
下到滹沱河深深的河谷里之前,与一个正推着车子上来的老汉迎面相遇,问是不是还有水,他笑着说有水有水去吧去吧。沟壑两侧的灌木乔木草木在这燠热的季节里都极其茂盛,一直下到谷底,面对宽宽的河谷里的一片并不流动的水面,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凉爽惬意,甚至还不及坡上风骚了。
从河谷里看地势就可以明白,黄壁庄实际上是在一座小山的山麓上,既靠近太行山已到尾声的山地,又俯瞰平原从此开始的大地,还有一条大河从身旁流过,在古代,在几十年前,这里都一直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即使修了水库,河道里没有了流动的水,对黄壁庄的影响大约也没有对下游影响那么大。在经常放水的石津灌区、古运河之畔,在滹沱河河谷里始终汪着一片水的崖壁之上,更有山顶位置上那一大片浩瀚的水库水域相伴,这里应该还是比平原上要湿润一些吧。毕竟,在日趋干涸的华北平原上,能有这么个不可复制的好位置,已经是地理与历史的歪打正着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