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笔记:关于深圳的几个画面
梁东方
希尔顿酒店前的棕榈树下有光滑的大理石树围,正好可以作为公交站边的座位。中午已过,四五个劳动妇女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高声用粤语说着什么。其声高声低之间的节奏,虽然与粤语歌曲有一拼,但是格局却不像是在说爱情,而是在说张家长李家短马王爷三只眼。
这样的内容,和东西南北任何别的地方街头巷尾的人们中间所谈论的并无二致。不过说着说着,其中一个穿着小裤衩的矮胖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她站起来也不比那个坐着的身高正常的女人高出多少。她站起来,两臂张开,将因为常年劳动而十分粗壮的双臂,作架在男人肩膀上的姿势,然后开始跳起了舞。另外几个女人点评着,说着好或不好。一个穿红裤衩的女人,长相和姿势都非常协调,大岔着腿坐着,眼睛细长却无神,满满的都是执拗的力量。她对同伴的这种显摆,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好像马上就要站起来,以身示范,自己来演示一下真正的舞步。
在这期间,从希尔顿酒店的玻璃幕墙前走过一个戴着耳机穿着一身运动装的女人,前胸上有两个很夸张的大大的白字:李宁。这种重回稚拙的夸张服装格式,据说是最新的潮流。
不过还不容细看,玻璃幕墙前又有一家三口走过,儿子和父亲一样胖壮,母亲却依旧纤细。尤其露在外面的一双小腿,又白又细,那显然是她的骄傲。已经从玻璃幕墙前走过去了,她又回身对着玻璃幕墙的一个角度反复自拍着。一会儿抬抬这条腿,一会儿抬抬那条腿。那父子俩显然已经习惯了地在前面等着,等着她自拍完毕追上来。
这就是深圳,土洋结合,无缝衔接;各色人等并置,大家都自然而然,谁也没有觉着谁有违和感。
地铁站里的一个小女孩儿,八九岁的样子,步态却已经有了成年女子式的不疾不徐,其间充满了女人的骄傲和韵致。她手里拿着一杯饮料,过安检的时候,娴熟地轻轻喝了一口,然后似有若无地向安检员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的饮料是饮料,不是危险品。然后便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上了电梯,下到地铁里去了。
她这一系列动作的连贯如行云流水,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稠人广坐之间她如入无人之境,超然淡定,宠辱不惊。
我连续使用了一些陈词滥调式的词语,因为只有这些词语可能才最适合用来描述这个被城市化过早地驯化了的孩子。她本来应该是连跑带跳亦走亦止时时玩笑的状态,在这样社会化成人化的训导中,过早地停止了。既是自控力接受力超强的表现,也更是令人嗟叹的城市景象。
一个老人,坐在深圳汽车站的路边上,吃力地削着电线皮,将里面的亮亮的铜线抽出来。这个景象在深圳见过两次,都在街道边上。
不管多么大的城市,多么小的生意也都有人做。
深圳都是高楼,高楼之外的街道大都狭窄,仅容通过。不过大楼里也常有商贸综合体。那里面的店铺中,还是可以坐一坐的。当然,前提是你要消费。不过这一家陕西面馆的消费算是有新意:没有点菜员,也不是前台先买票,而是可以直接坐到你找的位置上去微信扫二维码,然后按照其指示选餐点餐付费。确定以后会被提醒不要挪动位置,然后很快就会有服务员把点的菜端上来。其优点是顾客没有一时点不出来的压力,而且有一种并没有和饭店里的人有过交集,饭菜凭空而至的假象。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而使这家店的生意格外盎然起来。
面包房门口摆放的户外桌椅很快就被坐满了,带动效应是十分明确的。人们往往是因为看到别人临街这样一坐很惬意,便也进去买上一点面包和饮料,然后也坐在这里看街市上的人来人往。
尽管面包的价格不菲,法棍面包虽然卖到了十五块钱,绝对价格已经直追法棍面包的故乡,但是因为相对别的面包品种要真材实料一些,所以还是一下就就卖完了。
这种临街一坐的格式,既是对街头公共长椅阙如的弥补,也是一种消费与被看见消费的商业传统。西方如此,大城市如此,深圳如此,如此如此延续下来,就返身成了城市化景象的一种表征。而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就因为这种进入了“表征”的感觉,而拥有了真正在这个城市中的确证。
深圳是移民城市,全国各地的风俗习惯来到广东地界,南北杂糅,东西融合,米饭包子面条馒头肠粉鱼粉客家海鲜各取所需,什么食物都有自己的市场。以饮食为代表的生活方式在融合和发展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一种类似普通话,但又分明是南方人发音方式的普通话。是为“深普”,深圳普通话。
深普是一种南方人努力学成的普通话,含着一种吃力的学习以后的特殊的缓慢与不甚流畅,含着普通话在北方的时候绝对没有的锈涩与稚拙,但也没有北方人说普通话的时候的那种过于干巴和缺少个性,颇有几分摇曳生姿的意态。
这种语言在经由父母一带的自我抑制传到第二代人的时候,情况就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当一个孩子流畅地说出这种依旧带有稚拙的特征的深普的时候,你会有点吃惊:这种比普通话要湿润很多的语言,没有方言根据,没有家乡,或者说家乡就是深圳这个移民者的,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