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端午何以是别人的端午
梁东方
端午时节,北方的气温已经进入到了反复冲击40度的烧烤模式,经常有超过吐鲁番的全国最热的桂冠戴在华北平原的头上。南方因为植被多水多,则依然还有树荫里的清凉与温润,人们在一早一晚的时候还可以享受季节之适宜人类生存的无上馈赠。
这是端午节发端于南方的一种地理的与气候的逻辑,在北方沙漠化的干热里,任何过节的兴致估计都会大打折扣,这也是为什么整个漫长的酷暑里全国上下都没有什么节日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人说屈原那个时代,北方也未尝不是多水的情况,但是北方因为普遍缺水而旱作的传统应该古已有之,有水的传统、水域丰富的传统还是在南方。何况端午节的发端也未必就是自屈原始,闻一多的考证结果就是南方原始的古老民风习俗的延续。
从端午节的一系列关键词——苇叶、江米、粽子、艾蒿、蒲草、龙舟、苍术、白芷、雄黄酒——来看,所有的物象和人类节庆活动的凭借,都源于水,源于多水的季节特征。没有水就不会有苇叶,就不好包粽子;没有水就没有船,也就无法赛龙舟。在古往今来的诗人墨客端午凭吊屈子的诗词歌赋中,处处都有水的痕迹。就连屈原也是投水而亡,水是万物生长的基础和渊源,水也尤其是端午这样一个即将踏入酷暑的时令,还能给人以地球依然适宜人类的好感觉的环境基础。
而北方恰恰就是没有了水。
没有了水的北方,还有过端午这样以水为基础的节令的凭借吗?尽管完全可以人云亦云地和南方人一起吃粽子,但是其内在的地理与气象的逻辑却已经阙如。端午实际上已经成了别人的端午。
这些年里因为端午放假,所以人们逐渐恢复了对于这个一向已经从物理与心理两方面都已经被淡忘的节令的注意。可是在缺水的北方,即使放假也没有龙舟可看,即使出去旅游,也因为已经太热而颇费斟酌。不去景点,只开车到郊外的大杨树下,看金黄的麦田里的收割景象吧,那也只能限于一早一晚,别的时间都会因为过分的干热而让你无法驻足。
而其实传统的端午节,在相当意义上是作为跨入酷暑之前最后一个时间关节点而存在的。在这个即将踏入酷暑的关节点上,气温一般来说还是适宜的,人们还没有酷暑里那种煎熬感,还可以分出心来对外面的世界兴致勃勃。
宋人刘克庄说端午时节“深院榴花吐。画帘开、束衣纨扇,午风清暑。”(《贺新郎·端午》)意思是即便是中午的时候有清风吹过,也能吹散刚刚聚集的暑气。苏轼说“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浣溪沙·端午》)说明这个节令的时候,人们还是很有兴致打扮自己,即使有汗也不过是“轻汗”。
再早一点的杜甫对端午的描绘则是:“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端午日赐衣》)其间的宜人之软之清之风之湿,也都有如画的舒适感。
在几千年以来的斗转星移的大地地理与气候变化的同时,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也日渐其著,雾霾挥之不去,全球变暖的趋势难以遏制,而少水缺水的沙漠化逐渐蔓延;包括端午这样的古人时序节令,在当下的感受与古人的描摹之间已经开始出现或多或少的误差,相应的立足于物候和气温的民俗活动和生活享受也就不得不打了折扣。
我在干热的北方每每不能体会到端午的妙处,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的愚钝滞重、无感于天地万象,还有客观上的地理与环境变化所致的原因。有幸的是,今年的端午我到了多水的南方,现在在芒种之前的黄昏里观赏了河道里悠然驶过的货船,以及货船之上的西北角的天空上灿烂的夕阳。夕阳光辉落尽,河边笔直的水杉下,竟然有丝丝凉意,让人不得不收了椅子,赶紧回屋避凉去了。
在这样的好气候里,我大约是可以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端午节,可以过一个人类可以舒适地沐浴其间的端午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