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韩养民: 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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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448期︱
审稿|谭长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老家
 作者/ 韩养民
家是我们成长的摇篮,是避风的港湾。
我的老家在蓝田县三官庙乡韩家岭西村。韩姓初祖源于山西万荣的韩原,而我的祖籍是渭南县大王乡梁头村。两地相距不足10公里,无论是韩家岭,还是梁头村,丘岭沟壑遍布。穷山恶水,父老乡亲靠天吃饭。
我家世代以农为业,祖父是一普通的农民,崇信道教,一心向善,助人为乐,替人解忧是他一生最大的快乐。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家乡土匪横行,农民日夜不宁,为了不受人欺负,祖父让我父去关中名儒牛兆廉的私塾读书,于是父亲成了牛先生的私淑弟子,尽管那时社会上已废科举,兴学校,各地改书院为学堂,但牛先生办学仍习程朱理学,兼涉史志,牛先生桃李遍中原,或为地方长官,或为乡绅。大凡牛先生的门生,为地方官吏刮目相看。后来在牛先生推荐下,父亲当了一小学教师。在一次暑期小学教师集训中,他们集体加入国民党。此举,给父亲,也给我家带来了一个有一个灾难。
1939年农历3月15,我降生了,我是长门长子,给全家人带来了欢乐。母亲体弱,没奶喂儿。爷爷奶奶人缘好,家里有难村里人人相助。因此,我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长大的。我九岁时,多病的母亲撒手人寰,当时姐姐十二岁,弟弟七岁,还有一小妹,尚在襁褓中就送给别人,不久也夭折了。
母亲去世后,我姐弟三人的吃饭,穿衣陷入困境。好在有祖母,又有姐姐相助,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建国后,我们家虽被评为中农,但中农是村中最高的成份,父亲又是任为职(教书)的国民党员,随着极左路线的钦定强化厄运濒临。
1956年我考入蓝田中学。那时高中生一年交学杂费、书报费约10元。10元对一贫如洗的我家是一巨大的开支。每年开学,父亲四处求借。那时学校有助学金,对家贫者每月补助六、七元。凡申请补助者,要生产大队开证明。我满怀希望去生产大队。当时大队长寇亥愚是我二祖母娘家亲侄子,看在亲戚份上,我想他会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走进大队部,恰巧大队长坐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与人说闲话,突然一见我满脸不平等条约,很不耐烦地说:“你家把锅当钟敲,还想上学!没钱就回来种地,敌伪人员的儿子咋能给补助?”大队长的话,像灭火剂一样把我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灭了,我觉得生活对我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路在何方?我带着心灰意冷的神色回到家。父亲见我一脸的愁云,便说:儿啊,人穷志不短,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考上学,即便倾家荡产,也要供你上学,不会让你受难。
父亲的话,坚定了我上学的信念。牢记老人的话,痴心读书,奋进,读完高中,顺利的考上西北大学,园了父亲的梦,成了我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家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1963年8月我从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黄龙山林业局工作。当时我领上第一月46元5角的见习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父亲寄30元,让为儿操劳的老人吃顿饱饭,以尽“反哺”之孝。
我吃上了皇粮,老人负担减轻了一半,十分高兴。原以为从此可以过安详的日子,不料一个摧残人尊严的社教运动又开始了,大祸临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随着极左思潮的升温,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国开展,简称“社教运动”。这是一个在血雨腥风笼罩下的摧残人性的运动,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1964年长安县试点,次年春波及临潼县,1965年冬到了蓝田县,我的家乡难以幸免。
那年冬天,天气十分寒冷,滴水成冰,社教工作队,张牙舞爪地进村,老百姓人人自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些沐猴而冠的“左”先生像吹足气的猪尿泡,声嘶力竭喊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口号,期盼在血雨腥风中染红顶子。
运动一开始,他们首先划清阶级界限,选择农村积极分子,磨刀霍霍,绷紧阶段斗争的弦,选好猎物,直把斗争矛头指向漏划地主,富农,队干部,甚至连饲养员也不放过。
社教也自然波及我家,首先怀疑我家是漏划地主,让社教积极分子揭发我家如何剥削长工。父亲为人稳健;从不随波逐流,拒不承认剥削人之事。村中一些不明真相的小青年在工作组唆使下,搞逼供信。父亲心里坦然,毫不畏惧,镇定自若。在一个寒风凛冽之夜把父亲关在一邻家小院里,命他坦白交代。父亲是一铁汉子,不管他能如何变换策略,他始终不言不语,真是山崩于前不动声,地裂于后不变色,像一尊雕塑,不慌不忙,不燥不萎,不惊不恐,一夜又一夜,始终如一,致使“左”先生无可奈何。
父亲挨斗的日子尚未结束,“左”先生又把斗争的矛头转到弟弟身上。弟弟初中毕业后,在村中教小学。社教前夕,因父亲是国民学员,取消了他教书的资格,可村里识字人少,没人当出纳,又让弟弟充任,接出纳不到两个月,社教运动来了,说他贪污,天天挨斗。20刚出头的弟弟突然听别人诬陷,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窜起,直顶脑门,两眼喷火头发直竖,像一颗拉断了引线马上就要炸的地雷。工作组见状,便不准他吃饭,不准睡觉,一天又一天软禁在小房里,整的他筋疲力尽,无奈只好承认贪污了300元(那时生产队农民劳动一天均得8分钱,生产队就没有积累)。父亲见弟弟被斗的残状,派亲戚北上黄龙山找我,我闻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同仁处借了150元,由亲戚带回交给工作组,算做退款,方让弟弟有了回家吃饭的自由。
1966年夏,家乡社教尚未结束,文化革命开始,社教工作组的“左”先生一夜之间偷跑了,我家开始过上普通社员生活。
文化革命的烈火,烧遍全国。可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的家乡,尽管有人吼着要把宇宙也震碎似的绝叫,社教反面教训,家乡人却无人响应,逐渐淡化。
1970年春,天大旱,即将下镰收割的麦子遭冰雹灾,秋天又一连下了几十天阴雨,连种子也没收回来。全村人人出外逃荒。父亲,弟弟,堂弟育民三人逃到黄龙山。我们相见,父子抱头痛哭。如何安置逃荒的老人和兄弟。那几天,我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苦思冥想,忽然想起,有一风雨同舟的战友,在县城关镇当革命委员会主任(即今日镇长),在他的帮助下,把父亲和弟弟安置在城关镇白家沟生产队,生产队给父亲了150斤玉米,父亲,弟弟靠着150斤玉米度过了几个月艰苦难忘的生活。次年春,家乡农忙,他们返乡了。
1975年二月,我回到母校执教。我去信,请父亲来西安小住,父亲背着小东,小晶在校园玩,我妻子也借肉票,买肉给父亲包饺子,首次全家三代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谁料这竟是父子最后一别。次年腊月,父亲突患心脏病,这是数十年风刀霜剑日子,超度的重负所致,当时只有姐姐一人在身边尽孝,弟弟还在渭南讨饭,父亲没有见到两个不孝的儿子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经营,并为之付出一生艰辛的家。
那时,我在西北大学五七农场——大荔沙苑下放劳动,到了腊月23日晚这个母亲的忌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寂静无声之夜,父亲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次日晨,接到西安家中电报“家有急事速回”,拿着电报,我预感家里悲苦之灾。这天鹅毛大雪,在两个“五,七”战友的护送下,我到大荔车站,因大雪路滑,大荔到西安接班车已停,我哭着求汽车调度员,他给我找了一个卡车,把我送回西安,我急急赶回学校,见堂弟育民,方知是父亲去了。天啊,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回首往事,父亲一生为儿女遮风挡雨,受尽人间辛酸,却带着饥饿,忍着病痛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第二天我和妻子一同回到家中,我是长子,按故乡习俗,为父操办丧事,当晚为父入殓。第七天,将父亲入土,把父亲送入我家祖坟。父亲去与母亲相聚,陪伴辛劳一生的爷爷奶奶。
父亲去了,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让我牵挂。
近年,清明节,我常回老家,为父亲扫墓,回到家看到父亲居住的老屋,看见父亲种的核桃树,枝叶繁茂,见物思故人,百感交集,难以言述。父亲去世时四人帮已倒台,曙光即将来临,他老人家却去了,让儿女永远无以报父亲养育之恩,遗恨终生。
辛劳一生的父亲去世,弟弟考民又接过父亲穷苦的接力棒栉风沐雨辛劳耕作。流水年月,在他脸上刻下又深又密的皱纹,数十年过着穷苦生活,并为之奉献一生。
 父亲,弟弟已逝,容颜依旧。“只有亲 人一去不复返”的悲歌留给后人无穷尽的叹息。
父亲已去世三十年,每每回忆,梦绕情牵,思绪如泉涌。我想老一辈在苦难中国大地上生活过的人,每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而父亲的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黄土,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黄土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
为了纪念父亲,我哭着写了散文《思念》,先后在《西安晚报》山东《菏泽日报》,台湾《西北杂志》,《西安日报》发表,以寄托哀思。日本东京日中友还作为范文发给学中文的日本人,令读者感动不已。
心酸的回忆老家,深切的怀念老父,无论是艰苦的漫长岁月,还是退休后的休闲日子,都无法冲淡对老父的想念,对苦命一生弟弟的怜悯。
父亲是一个追求希望的人,他数十年苦苦奋斗朝思暮想地企盼改变儿女的命运,憧憬着幸福未来。如今我们家已改写了老一代人的悲酸历史,姐姐早已进城,姐夫是一家工厂的副厂长。三个外甥参加了工作,小外甥是中科院的博士。三个侄子,在西大做工近二十年,不会重走其父之路,我在西大执教30余年,先后应法国,德国之邀赴欧访问。长子是一家公司副总,次子已走出门,先后赴新西兰,瑞典留学。展望未来,儿孙们要牢记先辈创业的艰难,努力奋斗,自强不息,有所作为。
关于作者
 韩养民:生于1939年4月,蓝田三官庙韩岭村人,西北大学文博学院教授。现任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陕西省节庆文化促进会名誉会长,西安秦砖汉瓦文化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秦汉史、民俗学、佛教等研究。曾和著名作家陈忠实等文化名人主编并出版发行《陕西文化旅游丛书》一百余册,约1500万字。出版专著《秦汉文化史》、《节日长安》等学术专著二十余部。先后在日本、港、澳、台等地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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