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渭清:【冬 祭】
冬 祭
◎沈渭清
【作者简介】:沈渭清,1970年生人,陕西汉阴人,职业经理人,喜好文学艺术,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我土我民》等,诗歌《追求》曾获长江中下游五省一市优秀奖作品奖。
冬天是个平静的让人怀念的季节,我想起了爷爷,他老人家如果能够活到这个冬天该有多好!
我们沈家是汉阴月河流域的望族,分支很多,双乳铺后湾我们这一支更是人丁兴旺,到我爷这辈,兄弟姐妹共有十人之多!我爷排行老幺,自是倍受父母兄姐的惜爱,虽是家境贫寒的穷苦人家,也曾被送到北庵庙私塾里念了两三年,闲时又师从李麻子学唱陕南小场子(是陕南地区一种在八仙桌上表演的两人民间小歌舞),是当时家族里少有的小秀才。
民国二十六年陕南歉收,日子过得紧巴、断粮缺盐的寻常人家占了绝大多数。家族里的成年人大多当挑夫赶山到长安,来回个把月一千两百里,肩上一二百斤的担子,结伴给财主家挑生丝贩盐卖,用以维持生计。我爷就是在那时开始跟随父兄赶山,虽说身形单薄没有挑担,肩上却背着大伙路上用的饮水和干粮,为的是熟悉路径,练练腰腿劲儿。
那年,我爷才刚刚十五岁,也就是在哪一年,我爷把奶奶娶回了家。
我奶奶娘家在北山铁佛寺,早些年她爹张大户在山沟里偷着种鸦片发了家,有地有钱有势,在汉阴县城也置办有房产。据说后来被眼红的保长悄悄告发了,县里来人把他查办抓进了大牢,没收了好多家财,婆娘也气血攻心的死了。好在他家有个刚刚下了彩礼当国军连长的姑爷,背后悄悄托了人情,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大牢里弄了出来。家破人亡又差点丢了自家性命的他自此没了心性,而定亲的姑爷据听说后来战死在了前线,只好心灰意冷带着闺女和一个聋哑兄弟回到沟里,以种粮种药为生。
我奶奶年轻时身段高挑,脸面颇有几分姿色:但与我爷拜堂成亲时,却足足大了我爷六岁多!老妻少夫的故事,家族中一直笑谈了好些年。
说是那年秋末的太阳依然有些毒热,我爷头天就走得腿脚酸胀,后晌又口渴喝多了生水,第二天头午连路走就拉稀跑肚了好几趟,浑身无力的早把肩上的干粮袋子抣给了几个兄长,就这都踉踉跄跄的跟不上趟。走到铁佛寺大树垭歇脚的时候,我大爷没有法了,直好就近把我爷送到附近的张大户家歇几天,回头再带上他。那几天张大户出远门,家里只剩下我奶奶和哑巴叔父,就安排我爷和哑巴叔父睡在厦屋。天黑夜饭时,我爷喝了一大碗老姜汤后,慢慢的缓过劲了,人也活泛起来,就陪着做针线活的我奶奶扯闲谈,看到奶奶兴致不高,就左手拿她的手帕唱起了小场子《想郎哥》里的唱段。我爷少年时模样长得端正,唱起女旦来扭捏的窈窕身段有模有样,尤其是动情的眉眼和煽情的歌词,听得守阁多年的奶奶是一阵笑一阵哭!反正最后西边正房的灯灭了,我爷都没有回到厦屋。
入冬时节的一个晚上,铁佛寺大树垭的张大户来到后湾我家老屋,那天晚上据说太爷爷把我爷打了一个半死,几天屁股不敢挨板凳。第二天双乳铺算命的卜瞎子被早早请到老屋,当着张大户和太爷爷的面,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然后商议请了红爷(陕南习俗,相当于提亲的媒人),家族上上下下才知道了我爷要娶亲的事,看看日子临近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娶亲的那几天月河川道一直飘着雪花,张大户有些家底,只有奶奶一个女儿,陪嫁的东西自然不少,提前几天就已经从铁佛寺大树垭抬到了涧池铺亲戚家。沈家请的抬陪嫁的棒小伙都是鸡叫头遍就出发,看看快晌午了还没有到,心急的我爷就一口气跑到凉水泉去迎头接回来,雨雪路滑,穿着单布鞋的我爷进门时已经成了冻得直哆嗦的泥人,惹得兄嫂一阵笑骂。赶紧准备换衣服拜堂,我爷却跑到厦屋去脱掉泥鞋泡脚,四姑奶奶把木洗脚盆刚刚倒了半盆厨房蒸锅的开水,准备去兑些凉水,可我爷已经把冻木的双脚泡到了盆里,等知道疼的时候已经是满脚燎泡的烫伤了。据说拜堂时我爷还哭着,是被奶奶抱在怀里拜的,还听说奶奶已经挺着肚子显怀了!成亲后的第二年夏天奶奶生了一个女孩,可惜没有过冬就夭折了。
民国三十年夏天,我爷被征调修汉白公路预备阵地,因为见有人准备砍伐沈家祖坟边的老柏树,就和国军一个小兵头发生了的争执,最后树也被砍了,我爷还被痛打了一顿。当夜我爷气愤不过就偷着跑回来了老屋,可是第二天晌午就被保长带着几个国军来家抓了壮丁,说是要送到前线去打鬼子,奶奶一路阻拦撕扯到汉白公路边,眼看着我爷连同被抓的同乡十几个人被卡车运往安康方向。后来双乳铺很多人都看到过奶奶经常站在崖湾的公路边,一直久久的守望着东边方向,也终于在秋天等到了蓬头垢面回来的我爷。原来我爷被抓后就派驻在临近的湖北,营长是个湖南人,喜欢听我爷唱花鼓戏,见我爷人又机灵就要了他当勤务兵。九月下旬的一个上午,大地瞬间黑暗,天空被夜色笼罩,驻地人心惶惶,我爷正在陪营长巡查,就趁机跑出了军营,一路昼伏夜出、忍饥挨饿的跑回了双乳铺。过后多年才知道我爷运气好,遇到了那一年的日食。
我爷逃回来的第二年奶奶又添了一个男孩,可惜也没有能够活下来,自此奶奶就开始信佛许愿,一直到我父亲出生。解放后我爷因为账算清,一直干生产队的保管,基本上不下地干活,闲时我爷也不忘自娱自乐的给奶奶唱一段小场子花鼓戏,奶奶依然是听得痴迷,完事后总不忘给我爷填一袋旱烟作为奖赏。
叔叔及姑姑陆续降生后的五九年冬天,饿肚子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我爷连生产队储存高粱的仓库墙角都扫回了家,还是没有办法解决嗷嗷待哺的几张嘴巴。一天早上奶奶起了个大早,换了一件比较体面一点的衣裳,抱着怀里干瘦的姑姑去了蒲溪铺,晌午前回来后带回了小半口袋碎米开始熬粥。我爷问是哪里弄来的,奶奶不吭气,只顾一边熬粥一边喂怀里的姑姑。我爷气急败坏的说你穿得这么排场,跑到人多的街上和小伙子挤着好玩是吧?奶奶委屈的呜呜直哭说我就是去粮站找老李,想拿陪嫁镯子换点口粮。
老李就是早年给奶奶家下过彩礼的那个国军连长,当年并没有死,听说解放前部队投诚了,后来又去了朝鲜战场立了战功,可惜炸断了右腿,回来后被分配到粮站,一年前曾经来过老屋做过客。我爷说镯子不是还好好的戴在你手腕上吗?你是不是还和他有啥挂扯?奶奶嚎啕大哭说你这个东西把我冤死了,你这个莫天理的人呀,老李是废人一个你还败赃人家!我爷理亏,但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的说反正不许你去找他!几天后的天麻黑,老李拄着拐,左肩挂着一个小布口袋来到了老屋,后来听隔壁大爹说那天晚上我爷结结实实的挨了老李一拐杖,然后和我爷喝完了一瓶攒了好多年的包谷酒。十年后,老李被批斗整死在蒲溪幺店子没有人管,是我爷晚上用架子车把尸体运回来,连夜用旧木板钉了一个木匣子,装殓好偷偷埋在了后山坡跟下。
也是从那以后,奶奶十几年都没有去过蒲溪铺,一直都和爷爷相守着。白天想尽一切办法伺候一家老小吃喝,晚上就一杆旱烟袋和一杆水烟袋的凑一起谝广子,或者听我爷偶尔兴致来了唱一曲小场子花鼓戏;即使冬天也是如此,只要我爷没有回家,奶奶就会守着火塘一直咕嘟水烟袋,直到远远地听见我爷的脚步或咳嗽声,就会赶忙起身开门准备洗脚热水。
七八年腊月奶奶突然病倒了,我爷就去双乳铺找宗哲捡了几付中药吃。腊月二十六早上奶奶就去世了,埋在老屋旁的竹园边。那几天我爷一直话不多,但是晚上总有人听见我爷在唱着花鼓调,悲切的声音在飘着零星雪花的寒夜里传了好远!
八二年的八月下了几天小雨,我爷已经瘫痪在床了几个月。一天早上天不亮家人就把我爷抬坐在圈椅上,我看见四爷已经给我爷剃完了头换了黑色的寿衣,我爷只有微弱的呼吸,微闭的眼看向我,母亲把我推向我爷身旁,他的右手勉强抬起来抚摸着我的头,我看见我爷的眼里有微弱的亮光和好多的不舍,嘴唇蠕动着却无力张开,就这样停留了十几秒后,还带着温热的手就划落过了我的脸腮……我爷去世后就合墓葬在奶奶的左侧,第二年家人在新坟四周栽了一圈苗木,现在都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今天是我爷的诞辰日,今年清明节前家人又重新修葺了爷爷奶奶的坟头、立了新碑,我却没有时间回老家祭拜!只有在这个肃寂的冬日晚上,写点我爷和奶奶的故事,权且当作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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