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李约热《捕蜂人小记》

李约热,本名吴小刚,男,壮族,1967年生,现居南宁。《广西文学》副主编,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集《人间消息》《涂满油漆的村庄》等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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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热的小说常于乡土场域中延宕出对世情伦理、人性命运的透析与洞察。悲欢离合的乡土人情、苦辣酸甜的城乡生活在他客观、冷静的注视下往往能够找寻到恒定的支点。《捕蜂人小记》以李作家这位驻村第一书记的视角发掘赵洪民与赵桃花夫妇二人结婚、离婚、复婚的纠葛情感,继而描画二人从乡村出发进入城市最终回归乡村的坎坷人生路径。小说在赵洪民带领李作家寻觅野蜜蜂的过程中既刻画了扶贫攻坚精美图谱的微缩场景,又折射出赵洪民夫妻面对繁华物质中带来的挫折、失败时,生发出的朴素、坚实的人生坚守,同时在宽宥、救赎中探寻出更为深刻的人生智慧。

—— 文苏皖

《捕蜂人小记赏读

李约热

1

  李作家被一群蜜蜂缠上。它们在他身边飞舞,有几只还爬在他脸上、头上。李作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蜜蜂也会蜇死人的。

  头天晚上,劳累了一段时间的精准脱贫工作组的队员们在村委副主任老罗家聚餐,喝老罗家自酿的米酒。米酒苦涩,很难下咽,为了照顾李作家,老罗给李作家喝加了蜂蜜的酒,加了蜂蜜的米酒甜甜爽爽,李作家一不小心就多喝了,直到现在,酒劲未消,李作家头重脚轻。

  是不是喝加了蜂蜜的米酒,身上的糖分增加,才招来蜜蜂?如果是这样,李作家现在享受的“待遇”跟油菜花一样。

  主人赵洪民,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他和李作家近在咫尺,上下飞舞的蜜蜂对他视而不见。

  你味道重,招蜜蜂。

  赵洪民不会说话,你味道重,招蜜蜂这句话,他说出了你味道重,招苍蝇的意思。好像爬在人脸上的小动物,不管是苍蝇还是蜜蜂,都是一路货色。

  我昨晚喝酒,加了蜂蜜。李作家说。

  难怪。赵洪民说。

  不会是在报复我吧,吃了它们的糖。李作家说。

  不是的,不是的,如果是那样,最该报复的就是我了。赵洪民边说边用手帮李作家赶蜜蜂,李作家说,哎呀哎呀,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它们会蜇我的。

  不要怕,只要不是拍蚊子那样拍它们,它们就不会叮你。赵洪民说。

  说话间,那些蜜蜂飞离“味道重”的李作家。

  这些蜜蜂,要报复,也先来找我。赵洪民又说。

  为什么这么说?李作家问。

  蜜蜂是我养的,它们酿出来的糖,都被我卖掉了。赵洪民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赵洪民是个养蜂人。

  飞舞的蜜蜂、轻松的话语,给李作家的“遍访”(访问所有贫困户)带来了一丝轻松。

  现在蜂蜜多少钱一斤?李作家问。

  一百二十元一斤。赵洪民回答。

  赵洪民身穿被淘汰了的草绿色的制服,用来固定肩章的布条因为扣子脱落翘了起来,赵洪民带李作家走进自己家中,肩上的布条一摇一摇,像两片杧果树的叶子。

  刚刚坐下来,赵洪民就叹气。唉,李作家,唉,李作家。

  怎么啦?

  你来我们这个地方,不容易,受苦啦。

  赵洪民心疼李作家。在八度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升起的事情。李作家去拜访的那些贫困户,从进门开始,五分钟之内家中的人就把自己的诉求竹筒倒豆似的说出来了,哪里想到李作家辛苦不辛苦,容易不容易。

  八度屯的养蜂人,给了李作家一丝暖意。

  这是工作,再说也不怎么辛苦。李作家说。

  辛苦那是肯定的,天天都见你在村里忙活。赵洪民说。

  应该的,应该的。

  你是个作家,都写过什么书?赵洪民又问。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李作家回答。

  李作家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问题他在很多地方经常被问到,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经验,只要有人问起,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写过什么作品。听完他的话,提问的人一般都是一脸疑惑。更要命的是,很多人会说,我只知道莫言,这让李作家无地自容。后来他学乖了,只要遇上这样的问题,他有两个答案来对付,一个是惭愧,惭愧!另一个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没想到在八度屯,这样的问题又被问了一次。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李作家又说了一遍。

  赵洪民说,我只知道莫言,得了诺贝尔奖。

  相同的剧本。文学诺贝尔的威力太大,都炸到八度屯来了。

  你看过莫言的书?李作家问。

  没有,我只知道莫言他为国争光。赵洪民说。

  这是大实话。人类的情感朴素得很,哪怕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取得非凡的成绩,只要跟你是同一个族群,你会由衷地高兴。当初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李作家就是赵洪民这样的感觉。跟赵洪民不一样的是,李作家读过很多莫言的作品,好些作品他很喜欢。

  下次去北京开会,我帮你要他的签名。李作家说。

  签名嘛,这个……这个……赵洪民说,有点勉强,似乎对签名不怎么感兴趣。

  赵洪民家四口人,夫妻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读高职,女儿读高一。他家最大的困难,就是夫妻两个在野马镇做建筑工挣来的钱,刚好够女儿和儿子的生活费。他和妻子的日常开销,全指望家里养的野蜜蜂。

  跟那些开着卡车拉着蜂箱一路追赶花期的养蜂人不同,赵洪民养野蜜蜂,完全靠运气,就像有些地方的人抓野猪回家来养一样,都是朝不保夕的事情。

2

  找野蜜蜂有几种方法,最吃力的是上山,在石头缝里找。一座座大山,有很多很多的石头缝,一道缝一道缝去找,地毯式搜索,这要花很长的时间和力气。数着石缝找蜂巢,全凭运气。有一次,赵洪民找到一个蜂巢,收获十五斤蜂蜜并把蜂群带回家里,靠的就是运气。那天,他查看了几百条石缝,从早到晚,一无所获。回家前,他在一块巨石上休息,他两手无聊地垂在石头边上,突然感觉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抬手一看,是几只蜜蜂,他精神一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看见蜜蜂在飞,这几只神秘的蜜蜂,肯定来自石头深处。果然,他手上的小蜜蜂又消失了,赵洪民沿着蜜蜂消失的方向寻找,找啊找啊,才发现这块巨石下面,有一道非常隐秘的石缝。赵洪民拿一根长长的树枝往里轻捅,上百只蜜蜂嗡地飞出来,他直挺挺伏在地上,那些野蜜蜂越飞越多,铺天盖地,把他裹成一个人形模具。直到天黑,最后一只蜜蜂从他身上爬回蜂巢,他才连滚带爬跑回村里。在家里扒了几口饭,叫上村医忠光,带上工具,再一次来到大石头边,先是慢慢找出蜂王,再引出蜂王忠实的拥趸,再慢慢敲开石缝,那块流蜜的石头,一直让他和忠光忙到天亮。

  另一种方法就是通过蜜蜂飞行的方向,判断蜂巢在什么地方。一般都是先到开满野花的坡地上蹲守,采花的工蜂在花蕊间忙活,之后往蜂巢的方向飞去。这个时候要用望远镜观察,死死盯住飞行的蜜蜂,看它们飞往哪一座山岗,查清它们的飞行航线,然后追踪。越接近蜂巢,蜜蜂越是狡猾,一般会突然散开,飞往不同的地方,之后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会合,再往蜂巢飞去。这就给捕蜂人带来很多迷惑。面对“航线”上突然四下散开的蜜蜂,你不知道再往什么地方追踪。这个时候要有耐心,可以坐下来休息,捋一捋头绪,不是所有的蜜蜂都狡猾,也有大意的蜜蜂,这时候要做的,就是等那个笨蛋出现。笨蛋也许是厌倦了这种防盗猎的战术,采得蜜来,直接飞往蜂巢,这就给赵洪民这样的捕蜂人可乘之机。

  还有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不是“直捣黄龙”,而是“带你回家”。所谓“带你回家”,就是把迁徙中的蜂群,想办法“请”回家中,把野蜂变成家养的蜜蜂。跟“直捣黄龙”不一样,“直捣黄龙”相当于杀鸡取卵,“带你回家”则可以细水长流,道理就不用多说了。“带你回家”一般也有两种方法,一种比较温柔,就是要守在蜂群迁徙的线路上,等蜂群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放上准备好的蜂箱,诱惑蜂王。另一种比较粗暴,等不到蜂群落地休整,用满天的飞沙使蜂群“迫降”,然后找出蜂王。

3

  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李作家跟赵洪民去找迁徙的蜂群。

  九月里,稻田一片金黄,这个时候,家大业大的蜂群,都会迎来分家的日子。赵洪民带李作家采用的方法,是比较粗暴的那种,就是用满天的飞沙,使蜂群“迫降”。

  突突突突,赵洪民那辆破旧摩托车,载着李作家,一颠一颠出了八度屯。摩托车的后架,驮着一袋几十斤的沙子和两个蜂箱。沙子是到镇上的野马河边捞的,捞沙子的时候,赵洪民不小心被沙子中的玻璃划破食指,他把食指放到野马河里晃了晃,拿起来放到嘴里含,血就从嘴巴里流出来,他舔了好久才把血止住。因为他定好时间带李作家去找野蜜蜂,所以手指受伤的事他不敢跟李作家说,怕李作家取消这次行动。他把沙子带回屯里,到村医忠光家拿纱布包扎,第二天就带李作家找野蜜蜂去了。

  李作家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摩托车在山路上颠簸,他闭着双眼,闻到浓浓的稻花香,这些天来的疲劳一扫而光。他耳边只有摩托车的轰鸣。在摩托车的轰鸣声中,他伏在赵洪民的肩上,好像睡着了。

  他并没有睡着,他在回味那天他在赵洪民家,听他讲的故事。

4

  这是李作家遍访贫困户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按照以往的经验,在了解完赵洪民家的基本情况之后,就可以到下一户走访。就在李作家起身要告辞的时候,赵洪民突然说,如果你今天跟我喝杯酒,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故事。

  李作家一下子来了兴趣。

  虽然组织上规定不准在贫困户家吃饭,但是李作家来到八度屯之后,发现这样的规定有时行不通,有些贫困户,一碗粥一杯酒,你如果拒绝,下次再来他就把你关在门外。

  李作家答应留下来吃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菜就上桌了。

  这段时间,附近村屯的红白喜事比较多,打包回来的剩菜塞满冰箱——在遍访的时候,李作家发现几乎所有的贫困户家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这跟他之前想象的不一样,时代在进步,冰箱和微波炉已经变成乡下人家和碗筷一样平常的必需品——这些从红事或者白事餐桌上带回来的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经过微波炉加热后,散发着浓浓的酒味,闻着这些酒味,你能闻出一个村庄的喜悦和伤悲。

  一个女人这个时候走进来。

  这是我的前妻。赵洪民笑着说。

  李作家一怔。

  女人笑了起来,领导你好,这是我的前夫。她说,算是对赵洪民的“回敬”,这对夫妻,前妻、前夫地称呼对方,很有娱乐精神。

  光凭这“前夫”和“前妻”的称谓,李作家看出这对夫妇的关系很不一般,跟八度屯的其他夫妻都不一样,八度屯的其他夫妻,李作家去遍访,一般都是一个人说话,不是男的说,就是女的说,一个说话,一个就在旁边,神情淡漠。

  三个人坐在一起,酒还没斟上,李作家碗里的菜小山一样,都是“前妻”夹的。

  两杯酒后,赵洪民说,今天我要给你讲的,就是她怎么嫁给我两回的故事。赵洪民看着“前妻”,胜券在握。

  原来是这样,同一对男女,结两回婚,所谓前妻和前夫,其实是一回事。李作家从来没见到八度屯的人如此幽默。

  赵洪民说,我们真是一对打不散的八度鸳鸯。

  “前妻”说,我就是笨,嫁他两回,相当于被同一颗石头绊倒两回。

  在同一条河上淹两回。赵洪民说。

  挨同一根木棒打两回。“前妻”说。

  在同一张床上……有福自然在。赵洪民说。

  李作家说,你们两个很欢乐嘛。

  “前妻”哈哈哈笑了起来。欢乐,欢乐。她的眼睛掠过一丝落寞,被敏感的李作家看到了。

  “前妻”名叫赵桃花。

5

  那年春天他们第一次结婚,雨水正盛。

  从野马镇民政助理赵俊能手中接过结婚证,两个人就冲进雨里。按说野马镇的人应该没有这么浪漫,这么大的雨,就应该躲在屋檐下,等雨停。就是领了结婚证,也不要急着回家。赵洪民和赵桃花,两个人急匆匆赶路,是因为家里的母猪就要生产。

  一辆双杠自行车,车杠上驮着五十斤精料,后座上坐着赵桃花。一把黑伞,被赵桃花高高举起,斜飞的雨,打在他们身上,闪亮闪亮。从野马镇到八度屯,几公里的路程,自行车扭来扭去,车轮上的泥水溅了赵洪民一身,使他变了颜色。噗,噗,赵洪民不停从嘴巴里吐出雨水,眼前一片模糊,他仗着常年在这条道上来来往往,就是闭着眼,也能平安回到八度屯。

  赵桃花在身后,觉得从今天起,她已经变成女主人,从今天开始,她要唠叨。她这是第一次对赵洪民这样说话,母猪生产以后,连母带崽,卖掉。

  对,卖掉。两头母猪,这回至少要生十几头,养十几头猪崽,还不累死。赵洪民说。

  牛也卖掉。赵桃花说。

  牛就两头,早上放养,晚上回家,不是很费力气,为什么要卖?赵洪民说。

  你就想守着两头牛过日子?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成了一个家,两个人守着两头牛,过不下去。赵桃花说。

  好,卖掉,在屯里开小卖部,你当老板。

  开小卖部,还不如养牛呢,牛生牛,也比开小卖部强。

  卖牛之后呢?

  地租出去给他们种甘蔗。

  地也不种啦?

  不种啦。

  那吃什么?

  你这个猪头,我都讲到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赵洪民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

  两个人说着话,消失在雨雾之中。

……未完待续

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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