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彭润琪作品丨那么远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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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几声熟悉的脆响,我眼里立刻浮现出一地滚圆的爆米花。循着声音,我走进一条偏巷,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爆米香味。这时,我看到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一身青衣坐在一条矮凳上,黑色的爆米罐子架在柴火炉上,旁边连着一个风箱。老人右手拉着风箱,柴火炉的火焰一下子从浓烟中挤兑出来,炙烤着爆米罐,老人左手不停地转动罐体。过了一会儿,老人看了看压力表,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摇手,倒提起来,然后走到一个宽大黝黑的长袋子里,把爆米机放进去,只把一截小弯头露在外面,接着麻利地抓起那根短铁棍,用力一敲小弯头,只听爆米机发出一声巨响,袋子里腾出一阵白雾,夹杂着爆米花的香味,一下子把老人裹在里面。
待烟雾散尽,老人早已用塑料袋装好爆米花,一袋袋的码在旁边的手推车上。透过白色的袋子,只见那些爆米花圆鼓鼓的,像一粒粒白色的珍珠。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手推车旁边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我不由得走过去,小男孩赶紧给我介绍:“这个较长的是早谷子的,短一点的是晚稻米的,这个是糯米的,吃到嘴里也黏黏的,玉米的很大个,但是比‘人参米’硌牙……”于是我随手提起一袋,还没有等我问多少钱一袋,那个小男孩张开五指,一脸稚气地对我说:“五块钱一袋,这是爷爷自己种的稻米,没打农药的,吃着放心。”
凭着小男孩出色的推销,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都围了过来买爆米花。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小男孩,这一刻,他那沧桑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原来老人儿子儿媳出去打工了,老两口在乡下种了十几亩水田,农闲时就带着孙子来城里打爆米花。
我看着小男孩,很好奇他背上小包包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不是爷爷给他的奖励。我眼里立刻浮现了那一张张一分、两分的钞票来,上面还带着“人参米”的味道呢!
我从这小男孩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那么远,又是这么的近!
爆米花在湖区的方言又叫“人参米”。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是我们这里有一种习惯,都把好吃的东西比作“人参”。
“人参米”香香的,脆脆的,入口即化,它成了我们童年唯一的零食。而我更幸运,因为我家就有这样一台爆米机,那是爷爷用了一担谷子换回来的。有了爷爷的爆米机,我家里的“人参米”就从来没有断过。
年前半个月农闲时节,却是爷爷最为繁忙的时候。一大早,爷爷就裹上棉大衣,戴上冬帽,挑起担子出了家门,走村串户,不用喇叭,只要听到“砰砰——”声,四方八里的人就会准备大米等着爷爷挑着担子过来。
就这样,爷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天下来要走十几里路。中午遇上哪家吃饭,就会留着爷爷吃午饭,爷爷都会婉言谢绝,有时实在拗不过主人的盛情,爷爷也会趁他们不注意,拿几个鸡蛋搁在那家人的灶台,而且还会免费给他们打几罐“人参米”。
那个时候乡下孩子买不起零食,有的人家甚至没有米的,也会想方设法从邻家借一升米给孩子解馋,如果没有钱给爷爷,就会从鸡窝里拿出几个还带热气的鸡蛋代替。爷爷每次看到那些孩子围着“人参米”袋子转的时候,就会随手抓起一把放到孩子的口袋里。
爷爷每天挑着几十斤担子摸黑了才回到家,奶奶赶紧给他端出热在锅里的饭菜,爷爷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静静地等着爷爷把饭菜吃完,然后就守在他旁边,看他从风箱底下的那个抽屉里倒出一些皱巴巴的票子,一角、二角、五角,还有一些分值不同的硬币。没上过一天学的我,却能帮爷爷把这些钱数得清清楚楚。到最后,爷爷看我数得对,总会在最后奖励我几分钱,奶奶却在一边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咕哝着:“又给了她这么多钱……”这时,我就会看到爷爷满是黑色印记的脸,笑得比那些票子还要多几条褶子。
得了爷爷的这些好处,因此,一到太阳落山,我就站在村口朝道路两头望着,希望看到爷爷的身影。有多少次,我看到爷爷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脚步,从暮色中走来。那个担子在他身旁像黑漆的礁石,把扁担压成了弧线。每次回到家里,都会见到他的眉棱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在湖区很少有人种玉米,爷爷见我喜欢吃,经常会带一大包回来。每次奶奶问起,他都会对奶奶说:“人家没有钱给,就给了点玉米。”然后爷爷就用袋子倒一大半给我,并朝我使眼色,我知道爷爷肯定是用米或鸡蛋兑换回来的。
别看爆米花只是一种地方小风味,但是它的历史还久远呢。它的起源甚至上溯到了宋朝。《吴郡志·风俗》中记载: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
生长湖乡的爷爷,虽然不懂这个风俗,可他居然也用爆米花来卜知一年的吉凶。每当新春到来的时候,爷爷把附近数十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以后,就开始为家里准备过年的“人参米”了。
爷爷会翻开那本撕得只剩几页的老黄历,选好一个日子,提前让奶奶筛选一些新米,颗颗饱满圆润,光泽度非常好的;爷爷会找一些干透了的枯树枝,用篾刀砍成半尺来长的一截;他还会检查一下爆米花罐子和风箱……平时他眯眼就能熟练操作的一切,每到这一刻,他却有点紧张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爷爷就把屋前的地坪扫干净,然后摆上“人参米”担子。我感觉到爷爷好像不是在打“人参米”,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记得有一年,爷爷像往常一样在春节前打第一爆“人参米”,他小心翼翼地操作每一个程序,什么时候添柴,摇手也是左三圈右三圈,连拉封箱的手都是保持同样的节奏,一拉一推,一长一短,不敢有丝毫差错。可偏偏那次“人参米”火候不够,爆出来的比以往小了很多。于是,一家人小心翼翼过日子,生怕应验什么。
南方的夏本来是个多雨的季节,那一年的雨却少得出奇,外河跌到最低水位。垸内的沟渠都快见底了,外堤水闸不停放水,但这一点点水根本浸不湿这片干涸的土地,那些稻田开裂了,像张开了无数张嘴在大声呼喊着讨水喝。最后,外河的水也无法放进来了,爷爷就和父亲扛着抽水泵到处抽水,他们就像一个老道的将军,这里设坎,那里堵漏,硬是引了一些水到了自家田里。但是这些水经过七弯八转后,往往半天还没抽到田里。一天下来,人累得透不过气,但是稻田还是缺水。爷爷他们就坐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干涸的稻田叹息。
那一年因为天干,家里的粮仓明显矮了几分。
从那以后,爷爷对于“人参米”预测年景好坏更加深信不疑了。但自此以后,年年都风调雨顺的。当然,爷爷的“人参米”次次也是圆润饱满。我知道,它到底灵不灵验都无关紧要了,因为爷爷已经把它作为一年开始之前必做的一件事,就好像过年前要碾糍粑,或者做甜酒一样。
没想到“人参米”已经跟家里的农事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每到年底,家里也变得格外热闹起来,因为爷爷的那些外孙都来了,我想肯定是喜欢爷爷打的“人参米”吧。妈妈一看家里一下子就添了好几张嘴,心里总有一些不开心。常跟我们说:外孙狗,吃了吊尾走。当她看到奶奶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毫不吝啬地拿给她的外孙吃而避开我们时,母亲更是指桑骂槐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我全然不顾母亲的情绪,和我的那些表哥表姐玩得不亦乐乎。
那天刚好下雨,我们几个孩子便在堂屋里玩。在堂屋的中央,是大人们用砖头砌成的一个火围子。当时,围子里全是柴灰,只要我们围着柴火堆转圈,那些柴灰就会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被带起来,跑得越快,飞得越高。于是我们不停地疯跑,不停地绕圈,转了几个圈以后,我头都转晕了,一下子就磕到了“人参米”的风箱上,刚好那个底座处有一根突出的钉子,我的额头一下子磕出一个血洞。表哥表姐们慌乱地尖叫起来,妈妈闻声赶来,一见血流满面的我,一下子急得脸色煞白,一把抱起我就往附近的卫生院跑去。
爷爷看到我的样子,气得拿起砍刀把那个风箱给劈掉了,奶奶也心虚地把这些外孙打发回去了。
等我缠好纱布回来,母亲看到碎了一地的木屑,也不好再抱怨了。
我看着爷爷哆嗦着从地上拾起那些碎片,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那个爆米机是我亲手砸烂的。
我额头的伤口还没结疤,我就对爷爷说:“我想吃‘人参米’了!”
爷爷听了,抚摸着我的额头连连说:“好好好——”
于是,不懂木工的爷爷硬是借来刨子、锉子、锤子之类的工具,叮叮当当一下午,终于修补好那劈烂的风箱,只是它残缺的样子,看上去像极了我额头的那道疤。
过年了,爷爷终于把那个担子卸下来,搁在堂屋的“千年屋”上面。那口“千年屋”是爷爷为自己打制的,他说:千年屋一定要用杉树做。于是他从木柜子里掏出多年打“人参米”的积蓄,去买了几根杉树,找了一个吉日打制。当时,我看到那些木匠砍着杉树,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极了爷爷爆米机爆开的声音。
后来,爷爷的腰杆好像直了好多,每次挑着担子出去的时候,一边摇着爆米机,一边扯着风箱,就会跟人聊起家常,说得最多的是那口“千年屋”,说那棺体有一尺厚,那棺盖翘起来像官帽,说得眉飞色舞……
有一天,我问爷爷:“如果让您选择其中一样,你会选择哪一个?”爷爷面露难色,砸吧着嘴,然后笑了笑说:“这两样我都有了,还用得着我去选吗?”
记得那一年7月,暴雨连续下了半个月,河水猛涨,爷爷显得非常焦虑,不停地抽着旱烟,一会儿走到门外瞅瞅天,一会儿走进堂屋里瞅瞅他的“千年屋”……
雨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转移到了大堤上,但是爷爷不肯离开屋子,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他的“千年屋”,舍不得他的“人参米”机。
父亲提议把“千年屋”搬到外面去,否则,洪水过来,“千年屋”浮力太大,定会把屋顶撑破的。爷爷不答应,他担心“千年屋”会被洪水冲走。于是爸爸想办法,用一根绳子拴住了千年屋,另一端绑在屋前的几棵大树上。爷爷还不放心,便拿出毛笔在棺体和棺盖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爷爷跟着转移的时候,除带了一些衣物外,就担着那个“人参米”担子上了大堤。我想爷爷如果有足够的力气,他一定也会带上他的“千年屋”。
洪水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湖垸,我们一家人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而爷爷那一整晚都坐在“人参米”风箱上,我知道他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千年屋”。
终于熬到了天亮,有人准备驾一艘鱼划子进去,爷爷听到了这个信,说尽好话,一定要带他进去。拗不过爷爷的软泡硬磨,那个吃着爷爷“人参米”长大的后生终于答应带上爷爷。等这个人划着鱼划子回到大堤的时候,就是不见爷爷,我们都急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告知我们,鱼划子漏水,爷爷干脆把他的“千年屋”当成船,一个人划过来了。
作为一村之长的父亲清点好本村的人以后,发现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被困在洪水中,于是,大家商量一定要把老人们接出来,但是用什么去接?大家都想到了爷爷的“千年屋”,但谁也不敢跟他开口,父亲更不敢。
当爷爷听到父亲他们的想法时,愤愤地说:“你这不孝子,你想让你老子裹着凉席进眼吗?”
父亲听了不敢作声了,他知道“千年屋”是爷爷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挑着“人参米”担子一点点赚来的,这也是他最后的安慰,他怎么忍心呢?父亲也开始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说服爷爷。
那一晚,爷爷没有进帐篷,而是躺在那口杉木棺材里。
一大早,我听到一阵咳嗽声,是爷爷,他对着站在棚子外面的父亲说:“这口棺材我已经躺过了,你们拿去吧!”然后一转身,双手背在后面朝大堤一头走去。
接着他听到了棺材放进水里的声音,是那么的大,大到好像他的“人参米”机爆开的声音。
洪水退后,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差不多不能挑担了,于是他每隔三天,就会把担子放到自己家里的地坪上开始打“人参米”,周围的人听到“砰—砰—砰—”的声音,就会说:“彭爹开始打人参米了,身体又硬朗起来了——”
于是,远远近近的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我家地坪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起初是隔三两天就打一次,后来过一周才打一次,再后来半个月一次,再后来爷爷实在提不起那个爆米罐了。
爷爷那口他引以为豪的杉木棺材,经历了那场洪水,那些他吹嘘过千万遍的棱角早已磕碰得面目全非,依然搁在堂屋里。爷爷还是把爆米担子放在杉木棺材上,因为搁置太久,下面的炉子开始生锈了,风箱也开始变脆腐烂。
有一天,奶奶说:“还是卖掉吧!反正你也打不了。”
爷爷因为这事第一次跟奶奶发火了。从此,奶奶再也不敢提卖爆米机的事了。
爷爷去世后,那口杉木棺材跟着爷爷走了,而爆米机担子好像也没有了搁置的地方,于是,奶奶就把它送给了村头那个孤寡的张老汉。奶奶说:“也算是给爆米机找到一个有缘人吧!”
我知道,奶奶肯定明白爷爷不肯卖的原因。
我忍不住再回头,只见那个老人右手拉着风箱,浓烟一下子从柴火炉的火焰中挤兑出来,把他紧紧裹在里面,我眼里立刻浮现爷爷那张被烟熏黑的脸……
此时,我明白了爆米花为什么叫它“人参米”了,因为它滋养了我们的童年,也滋养着那些逝去的一些记忆,是那么远、这么近……
作者简介:彭润琪,笔名洞庭妖精。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沅江市开心作文教育培训学校校长。已在《星星》《鹿鸣》《新时代散文诗》《散文诗》等多家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