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老历七月十六早上八点不到,母亲在电话里焦急地催我赶紧过去,说外婆快不行了。原本我也是准备好十点动身去看看外婆。姚祠那个地方,自那年无端被骂,我有些年没去了。外婆住院期间,我去看了几次,每次去都打点热水给外婆擦洗,我跟外婆说,等出院了,如果回姚祠那地方,我就不去看她了。碍于母亲三番劝说,毕竟这些年外婆跟着我们朝夕相处的,亲近,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和先生驱车急匆匆赶到时,很遗憾还是没能和外婆见上最后一面。母亲拿着毛巾不停地擦眼泪,嚎啕大哭着:“妈妈耶…,你的外孙女外孙女婿来看你了。妈妈耶…,我喊你可还听得到哦……”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女儿坐在门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说阿婆都哭一小时了。一别阴阳两相隔,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外婆走得太快太匆忙,生病前后一个月不到,刚出院一周。笑归故土七日,叶落归根长眠,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往日诸多回忆涌现——听母亲讲,外婆十八岁坐着花轿子来到黄叽小河边那个村庄。十九岁怀大舅时没饭吃,加上妊娠反应慌倒在河边,被人救起捡回来一命。后因外公承继辗转到姚祠落户生根。待有了我母亲后,外公随军去了部队,留外婆带一儿一女。原本外婆可带着儿女跟去部队,但必须留下来照顾承继的太公太婆(外公是三房的孙子,过继给了大房的爹爹)。后因长期两地分居,外公在部队遇见了相好。当时的政治背景下,男人的鬼话迷糊了善良的外婆,外婆选择了挺身救夫,跟外公脱离了法定婚姻关系。外公从部队回来探亲有了小舅,外婆独自一人承受了诸多压力把三个孩子抚养长大。大舅还到浮山中学读书,听外婆说把山芋渣子做粑晒干切条炒熟,叫人带到学校给大舅充饥。毕业后外婆又几经周折托人把大舅安排在村小学教书,后大舅因计划生育超生停职。小舅毕业于早期的安庆化校。我在读初中时候问过外婆:恨不恨外公?外婆说了:“有什么好恨的哦,老鬼也没过好日子!那么苦的年代,没有老鬼偷偷的接济,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养得活三个小伢,还读了书。老鬼也不容易,两头小伢都要顾,也只能苦自己了。”还有一次听外婆说,有人问她在城里给小儿子带孩子,老头子呢?外婆说:“我都不忍心骂老鬼死了,就说在乡下给大儿子放牛。也不给老鬼抹黑,说老鬼坏话”。少不更事的我啥也不懂,听外婆那么说说反而也理解了外公。外婆给我人生上了第一节启蒙“懂感恩”真实案例课。2000年,阔别三十三年的外公,最后一次回到老家,在安庆见到了外婆。外婆说远远的她就认出了“老鬼”,时光催老了外婆,外公记忆中的发妻早已不是年轻时的模样了。此见便成永别,外公于2013年逝世。去世前一年,小弟给父母买了飞机票,我的父亲带着母亲去西安看过外公。当时外公已瘫痪在床意识不清多年。外公病逝后,唯我父亲一人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后小外婆收拾外公的衣帽带回老家(这事儿是外婆去世时我才知道的。)小时候,到了周末,我就想去外婆家。路途中,要过一条水深的河沟,在水的最浅处,垫着大石头,跳跃着可以过河。为防小小的我们在河边玩水,母亲就用锅底黑灰在我们仨脚背上划个黑圈。其实,我们哪有心思玩有危险的水,就想着快点到达外婆家。外婆就像知道我们要去一样,每次去了她就从灶洞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小瓦罐,给我们每人扒拉半小碗,再各加一小勺红糖。外婆叫我们拿那厚厚的瓷勺子拌匀,然后欣慰地坐一旁看我们咂巴着嘴,把舌头伸长长地舔碗底糊糊,那个惬意美妙至今回味无穷。什么是美味?莫过于外婆的红枣糯米粥了。外婆门前有棵大人才能环抱的大枣树,每年的七月是枣子成熟季,“七月七,小红枣子甜似蜜”——这是我学会的最早的童谣。山后(外婆的居住地是背靠一个小小山包的独户)的村民带着孩子们来到枣树下,树边总是靠着一根准备好的长竹竿。能够得着的枝桠上的枣子,都在阵阵的欢声笑语里打得一个不留。余下枣树梢的枣子个头大,颜色红艳,总是招来互相传递消息的鸟儿来寻欢觅食。鸟儿在枣树顶吃得欢,交头接耳的声音,就把外婆从屋里叽喳叫出来,拾鸟儿嘴上漏下的大红枣儿,外婆把捡起来的枣儿晒干,那便成了我们儿时最大的诱惑。等到日落西山,外婆又送我们仨到小河近处,她站在对岸山坡上高处,看着我们安全过河,然后我们回头把手窝在嘴巴外成个小喇叭高喊“过来了,过河了……”在我少时记忆里,母亲总是忙得不分日夜。尤其是农忙双抢的季节,母亲更是苦于分身乏术。家中长期缺主劳动力,母亲便自然接起担子来,在外婆和自己家里两头穿梭。现在让我想到依然热泪满眶的是:母亲挑着那种木制组装的脚踏打稻机,扁担一头是木框带很重的铁轴巢,另一头是木轮滚上钉着密集的铁齿。特沉特沉的那种!有天很晚趁着月色,才从外婆家挑回来(因为第二天我家里也要打稻,我家里那时种了有七八亩田。)母亲带着我打手电筒,上姚庄那个陡石坡。可能是劳累了一整天,母亲累了,小小的我看着母亲在前面打了好几个趔趄。后来外婆家的稻子总是和我家里的早、中、迟水错开来种。父亲看着母亲辛劳,也偶尔去外婆家帮衬。但更多是对大舅两口子不满,埋怨养儿子哪有不帮母亲搞农忙,专门指望出嫁的女儿。偶尔母亲还因此遭父亲的责怪。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年年母亲都带着我们仨去给外婆干农活,外婆家田畈的田如今我都能叫出名指出地。记忆里大舅的确没给外婆做过什么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事,听到的都是吵闹,我们小屁孩不懂也不想搞懂的鸡毛事。小舅和大舅年龄差十多岁,外婆肯定要重心放在没成家的子女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天下的父母大都如此也不为过吧。我上卫校那年,外婆65岁。小舅把外婆接去了安庆,因为他的儿子就快出生了。外婆进城了,从此我母亲再也不用两头折腾种田种地了,外婆也从此可以享享清福了。每年遇到什么新米上市呀、小仔公鸡有两斤左右了,母亲也会让我坐中巴车去看看外婆。每次去,外婆都会走很长一段路,从氮肥厂送我到龙狮桥来坐车返程。就像儿时送我们到小河边看我们过河才离去那个样。每次我都上了车,从车窗回头看,外婆还站在原地目送。外婆在安庆待了二十年出头。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曾经痛恨的小舅母已经做得很难得很难得了。二十多年里,大舅没养过外婆一年,偶尔提及外婆养老的事,总是不欢不愉了无结果,各自都能数罗一筐的理儿来。我们仨大了,也只是逢年过节去看外婆,每次也就买百把个鸡蛋、几斤鱼呀肉的。给的那几百块钱,与日日如梭的三餐的确不能一提。八十五岁那年,小舅妈电话里说外婆身上疼,要进医院检查检查。大舅和我妈一起去了。那次外婆回老家来了,跟着大舅、我妈一起回来的。外婆一直住我妈家里,日子就这样子一天天过去了两年。他们兄弟俩也几乎没有走动,更没把年迈的外婆赡养事,摆到桌面上当个议题协商。我的父亲母亲和我们仨,每年的正月初二很顺其自然地带上酒肉去给大舅爹拜新年。谁也没提过外婆养老的事,父亲一直说自己的父母已过世,丈母娘也是娘,根本不在意老人吃喝那点,人老了需要子女赡养天经地义(我们都有孩子了,大舅升级为舅爹了)。一个正月的十八,大舅爹和大舅奶带着几个表兄弟把外婆接回家。外婆很高兴,我们自然也欢喜,本来不是个事儿,哪家住着都再正常不过了。外婆在大舅爹家总共待了有五十天。其间我和母亲去看过两次,第二次莫名其妙挨骂了,命令我们下次不要去看。我和母亲都含着泪水走的,不明白错在哪里。事情的爆发是先生和小弟去看外婆,结果等他们回去了,外婆第二天打电话给小舅说姚祠她实在待不下去了。小舅打电话叫表兄弟接走了外婆。就这样从安庆回来两年,外婆又转去了安庆。中秋节前,我和母亲去宜城探看外婆,顺便告诉外婆我母亲要去福建给我弟弟带孩子去,一时半会回不来。在出租房门前,外婆竟然没有认出我母亲来,待母亲上前大声说话,外婆像个受了特大委屈的孩子,不住嘟动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那日看外婆回来,一向乐观开朗的母亲闷闷不乐。天天说头疼头要炸开来了。母亲说“我娘跟别人娘不一样,别人的孩子都是老子养大的,我娘三十不到守着把我们养大了。如今我娘有女儿还不能养娘,害得我娘老来还这么苦……”母亲是很少很少掉眼泪的,母亲一向是没有多余心思、不动脑子的人。加上那天去,从左邻右舍听到的和看到外婆的状态。看着焦头烂额的母亲,我心里有了想法。就不停地不停地在先生耳根子边磨叽。先生终于开口:只要你愿意端饭送水,你把外婆接到咱家来,另外要把小舅爹说答应。咱们不图什么,至少说清楚,别到时候风凉话吹得人心口冷。征得小舅爹同意后,八十七岁外婆高兴地入住我家。儿时红枣糯米粥的恩情我能报答上,这也是我的福份。外婆一生爱干净,手脚勤快。我家养了几只鸡,看见外婆就跟着外婆跑。我也时常把碗留给外婆洗刷,让她有事可干,一来多活动筋骨,二来觉得没闲着。小舅爹每天十点准时一个电话报平安。逢假过年一家来看看外婆。这份孝心也足以感动天地。父亲教导我:外婆耳朵听不见,眼睛还好得很,端饭时要双手轻放。母亲看着外婆在我身边,甚是放心,她心头之事已了,再现没心没肺样子,每次我都开母亲的玩笑说她,你也不来看看你妈妈呀。她说,我妈妈在你家里我放心,我都老了不稀罕老妈妈了。偶来我家,外婆歪着头看女儿,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时外婆又像小时候送我们那样,远远地目送她快七十的女儿……特别地感谢先生。自外婆来我家里,他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接纳又宽容。很多时候比我还要好,对我的外婆比过去待他自己的母亲还要好多了。我的个性因为他的改变而温和了许多。在外婆的心里,这个外孙女婿比外孙女好。
今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傍晚,我热点稀饭送到外婆桌子上。没过一会我听到外面有呕吐声,赶紧过去看看。本以为是就胃口不好作呕了,心想着岁数大不能拖,和先生去诊所拿了药回来及时给挂上了。第二天清早就通知母亲来看看。母亲说外婆还好啊!我又用了几天药,那几天我也没留意太多。看她还正常起床,睡眠也不错。
没想到八月二号早上,我没见外婆出房门,一看她说:“下不了床了,就这么死了最好,干净又不劳累人。”我的心一紧一疼,心想不会这么快吧。赶紧通知了小舅爹,他连夜包车回来了。我跟外婆说送她回家,她说不去,就在我家终老了;说送她去医院,她说都活人家两辈子了,该走了。我突然之间心里好难过好难过,觉得自己还没好好照顾好她,还有很多话平时因外婆耳背憋着没说呢……
外婆一生都没住过院,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当病人被照顾、被呵护的感受。这次,能享受的能给予的我们都尽心全心地付出。也可能因为一生没用过什么药,外婆入院第二天病情好转了很多。也或许是等那个内心渴望的结果:留口气也要回到待了大半生的地方闭眼睛吧。
检查说是心梗,医生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那几天,我抱着外婆上下轮椅,做各种检查,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外婆头脑清楚,思维清晰。她说,这好了想下地不行,出院后得要人照顾了。在华山医院住院期间,母亲和小舅母轮流照顾。母亲说,家婆一生都没麻烦人,没劳累子女。
不知是良心的觉醒,还是外婆修行所属,出院后被接去了大儿子家里。母亲隔天就去看,第四趟时,打电话给我说外婆病又犯了,劝说我务必去见一面,谁知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外婆生前住院时我们跟她说了,把她的骨灰安放在某处,她点头说那就好。面对热闹喧哗的场景,看着停在堂屋的灵柩,躺在冰冷的棺中那个一生干净又勤劳,胸怀宽广仁慈的老人,已了却一世尘缘……母亲是和外婆一样有胸怀度量慈善的人,同意丧事一切按大舅的意愿去置办。我心里虽有太多太多的不悦,无奈也只有服从母亲的意愿。外婆入殓时我凑近近的深情地多看了几眼!那盏香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回到家中,一个人坐在外婆住过的房间里,睹物思人忍不住哭了好久好久……得知外婆下葬的地方就在老屋后,大弟、母亲和我在热闹的场景中溜过去看看。那是母亲长大的地方,也是我们仨童年回忆最多的地方。大舅因特殊原因,九二年拆除盖的黑六间老屋迁居新地,留下紧靠大舅屋旁的三间转拐呈“7”字形土墼房,外婆一个人孤独地在老屋住了两年,然后被小舅接到城里去了。外婆住在老屋的时候,每逢雨大风狂之后,母亲第二天准会早早领着我们去看看。我青春期第一次来潮,那天正替外婆搭简易的厕所,我卖力地搬土墼,踩、挑草筋泥(没有窑厂火制砖前,农村的房子都是用这种原料制作垒起来的)。到了晚上洗澡,吓死我了,也吓坏了外婆,外婆说“这下坏着,累伤了小丫头!”见我没叫疼也没影响吃喝,外婆方才明白,自个儿嘀咕“难道现在的小伢发育这么早,才十五啊?”然后细心地跟我说以后怎样打理这事儿。老屋已不见当年的踪迹,低头钻进杂刺丛生的茂密树林,唯一有迹可寻的是老屋前那口水塘,在那口水塘里外婆亲手救起了两个落水差点淹死的孙女儿。周围的环境早已面目全非,唯有那长长的水塘依旧水波轻漾。大弟和母亲沿着水塘的标志,寻找到了老屋脚边那几块大石头,我们仨曾经踩着大石头,背后拉块布景留下童年中调皮可爱的照片。我远远看着曾经的乐园,伤感于物是人非……外婆下葬的地方就是大舅家曾经的晒谷场,那里还有个儿时要好的玩伴,他说过一句经典懂事的话,母亲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人家的奶奶一天一斤米都不够吃,我家奶奶一天一斤稻怎么够!”可惜了这么懂事的孙儿却先奶奶早早离去将近三十年。我至今还非常怀念他,我和他同年出生,小时候就和他能玩到一起来,和他姐他妹总是吵不完的架。我也有差不多十多年没见她们了,她们也该有十多年没见过奶奶了吧。此刻,站在这里,童年一幕幕趣事糗事都在回放。人这一辈子,努力地朝前看,却总是回忆过去,总觉得那是比现在更好的时光。外婆若生前知道大儿子是如此的孝顺该有多好啊!——会把自己的丧事当喜事风风光光操办,如此外婆守了一辈子是无悔也无憾。母亲在小树林里跟我说“大舅给家婆写祭文时把眼睛都哭红了”,或许吧!灵堂前三大碗外婆吃不了一粒,丧事办得再风光怎敌外婆在我家里日日夜夜的不与外人说的心事呢?我怎样好与不好,也是第三代外一点小辈人。倘若不堂而皇之责怪我母亲,我是会发自内心地相信总是会有睡醒的人。明明知道,何故外婆生前不去接回好好善待?人老了,在哪里不是过日子,何故为很正常的一件事,非得说清子丑寅卯谁是谁非来?物转星移,时过境迁,一把骨灰,与外公的衣冠永眠于生儿育女的地方,共取暖于一堆黄土之下。至于母亲听到大舅冷言冷语,我是想象不出,说出那样话的底气何在?夜深人静时有没有摸摸自己的心,再贴贴老母亲的心,想象一下风烛残年的母亲是如何一幕幕回忆苦难的过往……至于我母女是非功过,留与浮云飘落霞。母亲来收拾外婆的衣物,看得出母亲成了没妈的孩子,那种心情从母亲呆坐的背影里,我完全读懂了。母亲不善言辞,但我分明从她笨拙的语言中读出了深沉的思念——“在日时看着我,我不觉得有什么。这人没了,感觉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来……”外婆最后的晚年,感恩您能在我身边,心疼我,呵护我。思念是无药可止的痛……深切怀念我慈祥的外婆——一个平凡而胸怀大度的老人!